有一天,如果指揮官將手中的筆當成了槍,
並將對戰術少女的情感化作彈藥的話,這將會誕生出怎樣的火花呢?

作品 ——《格里芬人形戰後社會回歸計畫報告書》




楔子

  火燙的彈殼落在冰冷的金屬地面上,發出空洞而清脆的聲響,伴隨著射擊時嗆鼻的硝煙,不斷地在這無盡的長廊裡迴盪。

  我舉起手,示意身旁的人形先停止動作,自己則戴上夜視鏡,緩步地朝著長廊末端的鐵門走去。根據情報,鐵血帶走的人質就關在那裡頭。

「指揮官,那個…」身旁的M4悄聲地說。

「有甚麼話,結束後再說。」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我很快就會救你們出來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的調度失誤,才會害你們被鐵血包圍…。

「拜託…你們一定要活著…」

  我將顫抖的手貼上那厚重的鋼板門,用身體的力量向前頂開,而裡頭意外明亮的燈光,讓忘記關掉夜視鏡的我差點閃瞎了眼。

  趕緊拔下了夜視鏡,眼前的景象卻讓我不知該做何反應:

  P7騎著鐵血機械狗到處跑、FNC跟鐵血盾兵一起吃著霜淇淋、桌上擺滿零食披薩與飲料,與其說是關人質,說是開派對還更貼切一點。

「原來,鐵血對戰俘的待遇那麼好啊…」

  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腦海甚至浮現了「乾脆跳槽到鐵血算了」的想法。

  FNC注意到了在門邊石化的我,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指揮官!好久不見啊!要不要吃披薩?銜尾蛇姊姊剛剛訂了很多個喔!」

  腦袋還完全無法進入狀況之際,M4拍了拍我的肩膀。

「指揮官,剛剛正要跟你說,總部有傳來新消息。」

「快說,是甚麼。」我已經無法思考了。

「鐵血已經跟格里芬達成停戰協議了。」

「打我一巴掌。」

「欸?」

「這是命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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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邊冰敷著腫起來的半邊臉,我走進了總部的指揮室。克魯格、赫麗安難得一起出現不說,連格林娜、帕斯卡、以及其他區的指揮官也都全員到齊了。

  看起來是全部人都在等剛從前線回來的我呢。

「指揮官…你怎麼那麼晚才回覆總部消息呢…我快擔心死了!」格林娜一臉慌張地說,隨即貼到我的耳邊,指了指坐在大會議桌主位的克魯格:「你看那個肌肉大佬頭上都在冒煙了!」

「啊…關於這件事,真的非常抱歉!」我偷瞄了大老闆克魯格一眼,果然臉色非常凝重,連坐在旁邊的赫麗安都顯得有些坐立難安:「我太擔心被帶走的幾位人形的安危,獲得總部進攻許可後就急忙進行攻堅了!由於那裡的地下室收訊不好…」

「不要污衊我們喔!我們鐵血工造所有建築都保持著良好通訊品質!」一旁冒出了陌生的女性聲音:「而且貴公司的幾位人形分明是被安置在三樓。」

  我看向說話的那位女性,一席典雅的黑色連身洋裝,及腰的白色長髮飄散在椅背上,眼神中透露著某種有些熟悉又令人害怕的光芒。

「你…你是誰!?為什麼這麼像鐵血!」

「既然通訊沒有問題,為什麼你沒有第一時間接收訊息?」克魯格直接無視我的疑問:「M4,後來是你接收的訊息對吧?你說說看為什麼當時凱特沒有收到訊息?」

「指揮官說總部太囉嗦,要求全員在作戰時把總部訊息關閉,」M4冷冰冰地陳述著我無法反駁的事實,眼角餘光用看垃圾的眼神瞪著我:「我擔心總部有重要訊息,所以瞞著指揮官沒有關閉。」

  克魯格緩緩地閉上眼睛,手肘撐在桌上,交疊的雙手輕輕地頂住下巴。

  我有非常非常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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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是,這個月的薪水又被扣了,哈哈哈…」

  我苦笑著,默默地把剩下的咖啡一口乾掉。

「至少老大沒有把你抓去拆掉火控核心嘛!啊,不過你好像沒這東西。」

  Super SASS一如往常地用吸管喝著柳橙汁。

「我還以為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呢…好像做夢一樣啊…」她發出感嘆。

  雖然名義上的副官是格林娜,但她總是翹班不知道跑哪去,如果看到她準時上班還要懷疑她是不是闖了甚麼禍呢。反而是Sass更像我的副官,身為人形卻非常理智又圓融,就算用人類的標準也是十分滿分的好女孩。

「是啊,也是到跟大家說再見的時刻了呢。」

  以後,大概很難有機會像這樣跟我的副官Sass一起聊天了吧。

「既然雙方協議要全面卸除武裝,那我們的火控核心也會被拆除吧?以後的我們會去哪裡呢?」

「上面是說,心智迴路沒有受損、評估後可以順利融入社會的人形,會直接派往適當的機構工作,」我拿出了今天開會時拿到的資料,翻了幾頁:「如果像Sass這樣個性超好的人形,可能連記憶都可以留著喔。」

「所以說,心智迴路有受損的話,需要另行處置,大部分人形的記憶也會被抹去…是這樣嗎?」Sass的臉色瞬間黯淡了下來。

「這是機密喔!不過,大概是這樣沒錯啦。」

  我將資料的一部分拆了下來,遞給了Sass。

「按規定是不能讓人形得知計畫內容的,但撇開最後面機密的部份,讓Sass知道一些內情也是沒關係的。」

  『畢竟從今以後,你就不是戰術人形,而是跟我一樣,活生生的人類了。』

「指揮官…」Sass睜大眼睛看著我,接下了那份資料。

「我從來,沒有將你們看成是戰爭用的武器。對我來說,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是在這世界上最珍惜的人們。」

  在這當指揮官的數年當中,只要是戰情比較不吃緊的時期,我都在研究與自動人形相關的文獻,無論是倫理學上、社會學上、甚至是法學與哲學上的種種學說理論。自己也身體力行,不間斷地遊說政府機關、向大眾媒體提倡這些想法。

  人形不是工具、不是武器、不是用壞就丟的消耗品。人形在設計之初,或許僅僅是為了服務人類而創造,但同時為了更貼近人類所需要,設計了心智迴路、設計了智慧學習系統,他們與人類一樣擁有情感、擁有思想,收到禮物時會開心、失去重要的人會難過,縱然清空那些記憶,心智迴路也無法還原回去。

  如果說人類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擁有靈魂,那麼會因為創傷而永久性的改變行為模式的人形們,又何嘗不是擁有靈魂的生命體?

  縱然是在科學的角度上,刺激人類神經元的電子訊號,與刺激人形心智迴路的電子訊號,在物質的性質上沒有任何區別。難道只因為他們的身體動作不是由肌肉細胞驅動,就能否定他們身為「人」的事實嗎?

  那份留下來的機密,其實就是我的心血結晶,一次又一次向總部提案才終於獲得同意的計劃:

  ——在戰時就起草完成的《格里芬人形戰後社會回歸計畫》

  為了保護我最珍惜的家人們,屬於我的戰爭,現在才正要開始呢!

ーーー

附錄:

《格里芬人形戰後社會回歸計畫》(摘要)

  因應鐵血工業製造公司(下稱鐵血)與格里芬私人安全承包公司(下稱格里芬)雙方,所簽訂之結束敵對狀態與卸除武裝協議,本計畫有意使戰爭時期所使用之戰術人形,於卸除火控核心後,輔導其回歸人類社會常軌,並期許人類與人形能共建和平、平等、包容之社會。

  基於戰術人形於戰前對於人類之貢獻,戰時又因人類之不當使用,致使人形滅失情況慘重,人類勢必需反思人形於當代人類社會之角色為何,以及若要與人形共同營建新世界,該賦予人形何種法律上權利地位。本計畫主張,人類與人形在科學上的差異已經不如以往巨大,於倫理學上更不應將已具有充分情緒、智慧、思想之人形視為人類所使用的「工具」,對於是否賦予人形們與人類平等之權利,即一般所稱「人權」之基本權保障,是必須討論的課題。

  若肯認人形具有憲法上基本權,則對於人形之一切處置皆屬於強制處分之範疇,需符合法律保留原則與比例原則:心智迴路良好,不需藉由輔導即可融入人類社會之人形,對於其進行記憶消除等處分即不具有必要性;而心智迴路有所欠缺,直接進入人類社會恐有疑慮之人形,則應就其實際情況,評估應予以何種處置方式。

  本計畫第一階段,將設置實驗性學校,對於心智迴路有重大缺陷之人形予以記憶消除,再以少量虛擬記憶使其進行學校生活,並安排與人形向性良好之輔導官(由戰時時任指揮官中選任),隱匿身分進行輔導。輔導官定期繳交報告書供格里芬總部參考,以評估該計畫是否可行,以及是否進行下一階段計畫。

  前S06區指揮官凱特,為本計畫第一階段之輔導官。

  對於本計畫之中止與結束,格里芬保有最終處分權。






一、

  『屬於我的戰爭,現在才正要開始呢!』

  完全就是熱血少年漫畫會出現的台詞。

  但如果是讓一個搞笑役的角色來說,下一秒勢必會被狠狠的打臉。

「那個…WA醬,關於剛剛上課的筆記啊…」

「不要叫我WA醬!」WA2000轉過頭來,瞪了我一眼,隨即轉回頭去。

  深紅色的飄逸長髮甩到我的臉上,像鞭子一樣扎扎實實地打了我一巴掌。

「對不起…」

  雖然以前相處久了,早就知道WA醬是怎樣的個性,也知道她之所以會看起來高傲,只是純粹不知道該怎麼跟人相處罷了。

  但一時不小心脫口而出以前的暱稱,該不會被當作愛裝熟的怪人吧…。

  只見WA醬又默默地轉過頭來,只是眼睛死盯著我的桌角,不肯正眼看我:「…你剛剛要說甚麼?」

「我可以跟你借這邊的筆記嗎?老師字太醜了沒看清楚…」我慌忙地說。

「這位同學,老師的字如果不清楚,可以舉手跟老師說喔!」

  身後傳來了熟悉的「溫柔」嗓音,只是搭配上這個情境,讓人有點不寒而慄。

「啊啊啊春田!我不是那個意思…」

「凱特同學,」春田依舊笑瞇瞇的,但那份溫柔反而讓人冷汗直流:「我想我們有必要討論一下關於對於師長的禮節這件事。下課麻煩來我辦公室一趟喔!」

  完蛋了,剛剛顧著想WA醬的事情,完全忘記春田現在是老師這件事。

  如果是心智迴路良好的人形,在經過格里芬評估後,有機會依照過往的紀錄,分配到格里芬認為適當的工作場所。可能是因為春田平時就很照顧其他人形,才決定在消除對於其他人形的記憶後,再增加教學與輔導模組,分派來當老師。

  不過格林娜倒是吐槽說:「是因為能把凱特指揮官照顧得像廢人一樣才把春田指派去當老師的啦!」

  我想絕對不是這個原因啦!

「看在你那麼可憐的份上,這次就借你吧…」

  WA醬輕輕地將筆記遞了過來。筆記上用了各種粉色系的水性筆抄得整整齊齊的,還有女生包包裡頭才有的淡淡香味。

「太感謝你了!WA…同學!」差點又出大事了:「等等中午應該沒人跟你一起吃飯吧?」

  很好,果然又出大事了。

「我…我…」WA醬脹紅了臉:「這跟你沒有關係吧?我WA2000跟誰吃飯還需要跟你報備嗎?少自以為是了…我…當然有很多人要找我一起吃飯啊,像是…像是那個…」

「像是我啊!」旁邊的UMP45出了聲,雖然話是對著W醬說的,眼神卻笑盈盈地看著我:「等等要吃咖哩飯還是蛋包飯好呢,WA~醬~!」

  不愧是45姐,見情況不對就來個神救援幫WA醬找臺階下。

  不過這下我又要被WA醬討厭了啦…。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為了好好感謝WA…同學借我筆記,想要請她吃午飯…。」

  原本已經預想好不善與人交往的WA醬,剛開學肯定開不了口找人一起吃飯,就算受到邀約,也可能因為不好意思而用很彆扭的方式拒絕,所以一開學就選定她後面的位置、三不五時就找機會搭話、死賴著也要跟她一起吃飯…原先是這麼打算的。

  但她現在看我的眼神又更複雜了。

「拜託WA…同學跟我一起共進午餐!我無論如何也想跟WA…同學一起吃午餐!拜託了!」我只差沒有跪下去了。

  眼角餘光瞄了一下45,她一下就了解了我的意思:「既然凱特同學這麼想跟WA醬一起吃飯,那我就不打擾囉!」

「為什麼凱特同學不找我姐一起吃呢,難不成是因為WA同學的…」

  45的妹妹,UMP9突然冒了出來,但隨即被45的肘擊中斷發言。

「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呦!」45掛著超燦爛的笑容,狠狠地捏9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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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隊的過程中,WA醬一直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東張西望,但視線總是在晃到我的時候加速脫離。

  但至少沒有拒絕跟我一起吃午餐,謝天謝地。

「我…我才不是因為找不到人跟我一起吃午餐才答應你的喔!只是你那麼想感謝我的話,不讓你請客也說不過去呢…哼哼!」

  跟WA醬相處了那麼久,我早就習慣了那些口是心非的話。

「WA醬想吃甚麼呢?咖哩飯?蛋包飯?」

「隨便…你想吃甚麼我跟你吃一樣的就好…還有不要叫我WA醬。」

「那就吃蛋包飯好了,WA醬。」

  WA醬脹紅著臉,正想說些甚麼,416走到了我們旁邊。

「你們,跟UMP45很熟嗎?」

  她蒼白的臉色,似乎是因為火控核心被摘除後的副作用。

  但那冰冷的眼神不是。

  印象中,火控核心會同步提升人形的身體機能,但相對的拆除後可能會產生身體機能與行動系統不同步的現象,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校正回適當狀態。416的狀況看起來是拆除後副作用特別強烈。

「咦?」我和WA醬疑惑的看著她。

「剛剛看到你們有說有笑的,UMP45還對你喊『WA醬』。才剛認識就喊這麼親暱的綽號甚麼的…」

  WA醬一臉問號。看來她完全沒意識到剛剛45也叫她「WA醬」這件事。

「啊…應該只是45同學比較好相處…我是說,比較容易跟人變熟的關係啦!」

  當年在404小隊,45跟416的感情不好似乎是公開的秘密了,只是究竟是為了甚麼,由於404小隊的資料大多被銷毀,我也不太清楚緣由。但現在看起來,416在拆除核心與消除記憶之後的副作用似乎比其他人都大,加上有些模糊的記憶片段可能無法被清除乾淨,剛剛跟45有搭上話的我跟WA醬,現在似乎有點被416敵視了。

「好吧。」416瞪了我一眼:「剛剛經過辦公室,老師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好像是有人把她忘記了。」

「同學,感謝你的提醒。WA醬,我要咖哩蛋包飯,要加番茄醬,謝謝你。」

  我頭也不回的往春田的辦公室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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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以為要被春田大罵一頓,沒想到她是要請我吃昨天烤的蘋果派。

「雖然老師確實很年輕,但是直呼名字還是不太好喔!還有,」春田將握拳的雙手擺在胸口前,做出幫自己加油的動作:「老師會好好練習板書的!」

  天啊,春田為什麼可以這麼溫柔呢!而且蘋狗派好好粗哇…姆啊姆啊。我吃著蘋果派,熱淚滿盈,想著能有春田這樣的老師真是幸福。

  『是因為能把凱特指揮官照顧得像廢人一樣才把春田指派去當老師的啦!』

  但一想到格林娜那句吐槽,一不小心就被蘋果派嗆到了。

  該不會真的是為了照顧廢人如我才安插春田的吧…?

  急急忙忙將蘋果派吞下去,手刀奔回學校餐廳。WA醬已經買好蛋包飯,正在座位上發呆。不過,為什麼咖哩蛋包飯上面還有番茄醬呢?而且兩盤都這樣,該不會是格里芬高校的限定口味?

「WA醬,」我指了指蛋包飯:「咖哩…咖哩番茄醬是某種特別的蛋包飯口味嗎?」

「蛤?」WA醬詫異的看著我:「你不是說要咖哩蛋包飯加番茄醬的嗎?」

  ……仔細想想,好像有這麼一回事耶。

「那…為什麼你的蛋包飯上面也是有咖哩又有番茄醬?」

「我…我才不是為了跟你吃一樣的才加番茄醬的…」

  啊,原來是為了跟我吃一樣的才加番茄醬的。真是為難WA醬了。


二、

「一杯大冰美,一杯大熱拿,大冰美不加糖不加奶,大熱拿加糖加奶,謝謝。」

  開學過後的一個月,我跟WA醬的感情已經回復到跟以前差不多的程度了。

  雖然總是說咖啡要喝甚麼都不加的才能喝出咖啡原味,但從她第一次喝到黑咖啡那糾結的表情看來,果然還是要買加糖的拿鐵才行。

  仔細想想,WA醬或許是整個班上我需要輔導的人形當中,最好處理的一個了。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與人相處,但會把其他人對她的好都放在心上,也許嘴巴上還是嘴硬不承認,但從她的一舉一動都能感覺出她的心智迴路很健康,只是需要一個人打開她的心門罷了。

  就像現在這樣,幫WA醬買早餐已經成為了我的例行公事。一想到拿到熱騰騰的咖啡會紅著臉用幾乎聽不到的氣音說謝謝的WA醬,就覺得一大早來便利商店排隊買咖啡都值得了!

  ……奇怪,怎麼這樣講起來好像被治癒的人是我啊?

  不過,比起其他需要輔導的人形,那些深度的心理創傷、壓力症候群、自我否定等…相處了一個月,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他們比較好。

「同學,同學…」店員似乎已經叫了我很多次,但直到後面排隊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反應過來。

「啊…啊…怎麼了嗎…」我的精神還在神遊中。

「請問是大冰美加糖加奶,大熱拿不加糖不加奶嗎?」

「恩對…啊不對,大熱拿不加奶還叫大熱拿嗎?」

「所以是大熱拿加奶不加糖,大冰美加糖加奶嗎?」

「呃,應該是吧。」

  於是我獲得了一杯大冰拿以及一杯大熱拿。謝謝店員姐姐。

  麵包架那邊傳來了東西掉落的聲音。我往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G41的狐狸耳朵從半身高的貨架頂部露了出來。

「我幫你撿吧,」早上的麵包剛補完貨,確實碰到一下貨架就有可能山崩:「你原本想拿哪個麵包呢?」

「謝謝你凱特同學!」G41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想要拿那個草莓吐司。」

  我將草莓吐司遞給G41,才發現她今天沒有裝義肢。

  G41是少數已經知道自己是人形的同學之一。在原訂的回歸計畫當中,我提案先隱藏這些人形的身分,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是人類還是人形,直到畢業以後,或者說是「形式意義上」的成年以後,再讓他們知道自己究竟是人類還是人形,希望能讓他們在受教育的過程中,不會受到種族差異的影響,讓無論是人類還是人形,在心智迴路或人格成熟後,都能平等的對待彼此。

  但是G41無法適用這項規則,原因在於她的狐狸耳朵以及鐵血人形義肢。我不知道G41在成為戰術人形前是甚麼用途的人形,但我想這狐狸耳朵或多或少讓人聯想到某些不好的用途上。而且失去雙手與左腳這件事,無論是戰前還是戰時發生的,多少都對她的心智迴路帶來影響,雖然平常總是開朗地笑著,但總能感覺到她身上的不安全感,一旦被人忽視、沒有獲得肯定,就會陷入自我否定的深淵當中。

  更要命的是,戰時的她因為有火控核心,能夠順利的運用鐵血義肢,在戰場上也有很出色的表現,心智迴路還算穩定。但現在的她已經無法好好地使用義肢,勉強使用了會被同學側目、排擠,不使用的話又事事必須麻煩她人,久而久之同學們也都躲著她。

「我們一起去結帳吧!」我索性幫她推起輪椅:「你有想要喝什麼嗎?」

「這樣就好了。」G41的耳朵擺動著,似乎是開心的表現:「謝謝你凱特同學,你好溫柔喔!」

  我用左手的手臂捧起那兩杯拿鐵,右手幫忙G41推輪椅。

  還記得開剛學的時候,因為義肢與耳朵的關係,其他同學都用有些異樣的眼光看她。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想必她自己也有感覺到了。

  過了幾天,她把看起來有些駭人的義肢取下,用她僅剩半截的上手臂吃力地推動輪椅進教室。少了看起來讓人卻步的鐵血義肢,開始有些比較有愛心的同學願意幫忙她,推著她進出教室、推著她買東西、推著她去各個地方。但漸漸的,這些同學也厭煩了,而G41也不好意思主動麻煩人,又開始自己勉強推輪椅的日子。

  只要我看到G41一個人,都會來幫忙她,但畢竟不是時時都能跟G41在一起。

「凱特同學,我問你喔,」G41的耳朵垂了下來:「我是不是,大家的累贅啊?」

  啊啊啊!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如果我沒有好好斟酌用字遣詞,會不會一個不小心,講錯某句話,從此她的心智迴路就崩潰了…。

  在我心中掙扎的同時,陷入了一陣沉默,空氣漸漸尷尬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麼為難的問題的…」G41的耳朵垂到跟頭髮貼在一起了:「凱特同學願意幫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竟然還讓你為難…我真是…我真是…」

  啊啊啊!雖然我們現在是同學的關係,但做這件事情被人看到肯定會被誤會到不行,如果被WA醬看到那更是跳進淡水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但是,現在不做的話,感覺G41都要哭出來了…。

「絕對不是!」

  我開始摸G41的頭。

  還記得以前無論是作戰結束還是跑完後勤,G41一定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討摸頭。但現在卻一次也沒有提起摸頭這件事。

  如果我不主動摸頭,她應該也開不了口吧。

「不要說甚麼累贅不累贅的這種喪氣話喔!G41那麼可愛,一定一定有人需要被你治癒的!只是對方可能開不了口或者不知道怎麼跟你搭話比較好…就像你一直都很喜歡被摸摸頭對吧?只是你怕會給人帶來麻煩,或者不好意思說出口,但其實摸頭的人,自己也會獲得治癒喔!就像很多人喜歡摸貓咪的頭,看起來貓咪很舒服很開心,但其實摸頭的人看到貓咪被摸頭很舒服很開心,自己也會很舒服很開心喔……」

  我到底在說甚麼啦!

  不過看來摸頭這招對G41專用技,效果十分顯著,原本垂下的耳朵也漸漸挺了回來。

「凱特同學…謝謝你…你人真的好好喔!」G41露出了彷彿自帶聖光的笑容:「我以後還可以跟你討摸摸嗎?可以嗎可以嗎?」

「可以喔!當然可…」我感覺到轉角有個冰冷的視線射了過來。

  是WA醬。

「我想說怎麼買早餐買那麼久,原來是在摸其他女孩子的頭啊…」

  WA醬吐出的每個字都讓人感到空氣結凍。

「這個…你聽我解釋…我…」我不知道哪裡閃現的爛點子:「所以WA醬是擔心我才跑出來的啊,哈哈哈…」

  一講出口我就後悔了。

  如果是平常,也許WA醬會回說:「才…才不是呢!擔心你什麼的…」,不過顯然這個情況完全不適用。

「哦?」WA醬挑眉。背後彷彿燃起了三千烈火。

「WA同學好幸福喔!有凱特同學這麼好的男朋友!」G41突然蹦出這句話。

「欸!?」我跟WA醬不約而同。

「凱特同學真的超~級溫柔的喔!好羨慕WA同學。WA同學也可以摸摸我的頭嗎?」

「那個…我們不是…」「可…可以啊。」「欸?」

  WA醬對那句話沒有否認,只是走過來摸了摸G41的頭。看著G41那幾乎能讓滿地花朵盛開的笑容,耳朵還不時動幾下,WA醬似乎也受到治癒,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難不成,G41其實是在不動聲色的幫我解圍嗎?

「WA醬,你的咖啡!」

  我趕緊趁WA醬心情好的時候把咖啡遞過去,她沒有多想就接過去了,喝了一口。

「咳咳…為什麼這杯拿鐵是苦的啊!?」

---

  那天之後,我一直在思考該怎麼做才能幫G41找到一個能相互扶持的朋友。

  來問問看WA醬好了。

「怎…怎麼了嗎?」WA醬打開宿舍房門,有些扭捏的說:「特地跑來宿舍找我什麼的…」

「關於G41的事情啊…」

「啪!」WA醬一個轉身把門甩上。

「!?」

  我愣在WA醬的房門前摸不著頭緒,只好輕輕地敲了幾下門,但門沒有發出應有的空洞聲響。看來是WA醬甩上門後沒有離開,而是將背靠在門上。

「WA醬…那個…對不起…」雖然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但還是先道歉好了。

「…」WA醬沒有應聲,但我似乎聽到她嘆氣的聲音。

「你在門後對不對?對不起啦…」

「對不起甚麼?」

「呃…這個…沒有事先跟你說我要過來?」「…今天考試時偷瞄你的答案?」「…在你午睡的時候偷偷跟45一起翻牆出去買雞排?」

  房門刷地一聲打開,重擊我的鼻樑,瞬間一陣酥麻感衝上腦門。

「凱特你這個大、笨、蛋!!!」WA醬大喊,滿臉脹紅的瞪著我,隨即又低下頭去,用細小到幾乎聽不太到的聲音呢喃著:「以為你特地來宿舍找我是有甚麼特別的事情,害我開門時看到你還開心了一下…結果一開口就是其他女孩子…」

  啊,原來是這樣。

  我真的是個大笨蛋。

「對不起。」我低聲地說。

  她看了我一眼,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進去房間裏頭。

「把門帶上」「欸?」「跟你說把門帶上…」

  WA醬從抽屜裏頭翻出一小盒OK蹦,以及一罐軟膏,用小指挖了一小塊。

「過來。」

  她將軟膏抹在我的鼻頭上,先是有些冰涼的觸感,但隨即的刺痛提醒了我,剛剛那一撞,鼻子上似乎有些擦傷。她接著俐落地將OK蹦貼上鼻頭,看了看我,噗哧地笑了出來。

「怎麼了?」

「你去照鏡子就知道了。」

  我看了看鏡子,OK蹦貼在鼻子上有種特別不協調的感覺。

「對不起…」她用氣音說著,但又立刻搖了搖頭,變回原來的語氣:「你剛剛說關於G41的是甚麼事?」

「對對對,就是啊…」我拿出從副班長那裏拿到的學生名單:「G41的狀況你也知道的,她很需要別人幫助她,但同學要嘛對她帶有異樣的眼光,要嘛時間有限,不能一直陪在她身邊…」

「這倒是,」WA醬點了點頭:「也許剛開始有些同學願意幫助她,但時間久了,也漸漸沒了耐心…」

  「…除了某位很『溫柔』的同學之外。」

  WA醬提到「溫柔」兩個字時臉色一沉,特別加重了語氣,嚇得我背脊一涼。

「好吧,那你說說看你打算怎麼做。」她將雙手環在胸口。

「我覺得,G41的情況是必須有個人時時刻刻都在身邊幫助她才行,這樣一來幾乎沒有機會跟其他同學相處,行動甚麼的也會受限制。如果只是出於同情或愛心而去幫忙G41,總會有不耐煩的時候,到時候可能會傷害G41更深。所以我想找個同樣在班上沒甚麼朋友的人,也許能讓他們變成好朋友…之類的。」

  WA醬接過我手上的名單,稍微掃視了一下,指著某位同學的名字:「就Vector啊。」

  Vector?誰啊?我看向WA醬手指的地方,還真的有這個名字。但我完全不記得有這位同學的存在。

「她每天都在第一堂課時才默默的從教室後門進來,坐在教室最角落,連燈光都不太明亮的地方。下課時總是在鐘響的第一聲就離開教室,直到下一堂課才會進來。午餐時間會帶著預先買好的麵包走上去頂樓,但上面似乎沒有其他人。放學時也是提早收好書包,鐘聲一響就快步離開了。」

「…為什麼會有這麼詳盡的觀察。」我目瞪口呆地說。

「我…我只是剛好看到的啦!」WA醬的臉瞬間脹紅:「…凱特不在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就不由自主的想知道是不是也有人跟我一樣…」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邊緣人雷達嗎!

「咳咳,」我大概能預想到繼續深究這個話題的話,鼻樑可能會遭受到二次傷害:「那我們先來找Vector看看好了。不過,既然她都獨來獨往,應該也沒有同學知道她平時會去哪裡…不如我們先問春田…老師看看好了。」

「恩,就這麼辦吧。啊!」WA醬將握拳的右手敲在左手心上,似乎想到了些甚麼:「你剛剛是不是有說,今天考試時偷瞄我的答案?」

「啊…這個…」

「…對,我想起來了…還有在我午睡的時候跟45一起爬牆出去買雞排?」

「你聽我解釋…」

「恩?」WA醬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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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裡瀰漫著現煮咖啡的香氣,搭配上塗滿濃郁鮮奶油、鋪上整片新鮮草莓的蛋糕,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我將整個人陷在跟我的肚子一樣軟爛的沙發裡頭,腦海裡甚至出現了「如果能在沙發裡頭落地生根,變成一顆用咖啡與甜點澆灌的馬鈴薯就好了!」的想法。

  『是因為能把凱特指揮官照顧得像廢人一樣才把春田指派去當老師的啦!』

  我嚇得從沙發裡頭彈起,左顧右盼了一下,確定格林娜不在現場。

  …真是的,那句吐槽真是陰魂不散呢。

「怎麼樣,這次的蛋糕還成功嗎?」春田一如往常地笑容可掬。

「好粗,敲好粗!咳…」

  我邊咀嚼著蛋糕,話不但說不清楚,還不小心噴了幾口奶油,立刻被身旁的WA醬肘擊。

「還…還滿不錯的…」

  WA醬低著頭,視線時不時往還沒切塊的蛋糕飄去。

  桌上的空盤幾乎看不到蛋糕的碎屑,只能從細微的奶油看出這是個用過的盤子。一旁的咖啡幾乎沒有動過,只有在杯口有一小塊弧狀的咖啡漬。看來是只喝過一兩口而已。

「要再來一塊嗎?」「不…不用了…」

「WA同學不喜歡吃蛋糕嗎?」「也…也不是…」

「那就再來一塊吧!」「好…好吧…」

  在春田切蛋糕的同時,我悄悄地將一旁的糖罐拿了過來,迅速的勺了幾瓢在WA醬的咖啡裡。WA醬轉過頭來,眼神充滿不解。

「啊,加錯杯了,抱歉抱歉!」我也往自己的咖啡裡頭加了半瓢。

「明明是故意的…」WA醬小心翼翼地拿起咖啡杯,輕輕地喫了一口:「…謝謝」

  春田將兩盤盛好的蛋糕放在我跟WA醬面前,我急忙將手上盤子裡的蛋糕通通掃進嘴巴裡,拿起新的那一盤。

「所以,你們想要問Vector同學的事情,對嗎?」春田看了看狼吞虎嚥的我:「別急別急,蛋糕還有很多喔!你們喜歡的話,我明天再帶其他口味的過來。」

「對,但是她總是一個人行動,正想找她的時候她就消失了。」WA醬將空盤放回桌上:「有些神經比較大條的人,連有這位同學的存在都不知道呢。」

  等等,為什麼你已經吃完了!?

「關於這件事,我也有私下跟其他老師討論過呢,」春田的臉上多了一分憂慮:「雖然說經常一個人不代表真的有甚麼問題,但是…」

  「…我就不能夠從其他同學那裡獲得Vector同學的八卦了!」

  等等等,重點是這個嗎!?

「像是凱特同學跟WA同學感情就很好呢,昨天還進去WA同學的房間…雖然只有一下下,呵呵呵…」

「為什麼你連這個都知道啊啊啊啊!!!」

「不過,我倒是有聽說Vector同學早上都會在警衛室寄放一套衣服,放學後領回東西就匆匆離開了。」

  線索只有一套衣服,甚至連款式都不知道,完全聯想不到任何放學後可能會去做的事情。

「也許你們可以問問看班上的情報頭子,我從她那裏獲得了不少八卦呢!」

  春田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

「姐?」她敲著房門,一頭率性的俐落白色短髮,搭配上黑色調的連帽外套與有色鏡片,看起來難以親近,但搭上幾句話之後才發現人還滿不錯的:「RFB,我知道你在裡面,快開門。」

  KSG又敲了幾下房門,力道比方才大了一些。依稀能聽到房間裏頭悉悉簌簌的聲響,但依舊沒有人來應門。

「唉…」她嘆了一口氣,轉頭對我跟WA醬說:「每一次都這樣呢,真受不了我家那個廢柴姐姐…」

  KSG緩緩的往後退了幾步,正當我跟WA醬還不知道她打算做甚麼時,她突然猛地往前衝了幾步,身體向左270度旋轉,原先在後的左腳在助跑與腰部旋轉的助力之下,熟練地將門踹開。

「嗚哇啊啊啊!!!」

  房內傳來驚天的慘叫聲,RFB一頭沒梳過的亂髮、身上只有超長版白T-shirt,嚇得整個人貼在床角,超大黑框眼鏡都掉了半邊,看來是一早起來連臉都沒洗就開始打電動。

「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破門進來!好好地敲門不行嗎!嗚嗚嗚嗚嚇死我了…」

  明明是姊妹,卻總感覺一點也不像呢。

「我每一次都有敲門,是你在打電動沒聽到。」

  KSG將剛剛踹壞的門閂喬回正確的位置,動作之熟練看起來是重複過不少次。

「咦?45姐也在啊,抱歉嚇到你了。」

「不會不會,我習慣了啦!」房裡傳來45姐的聲音:「承蒙你姐姐的照顧,我每天都來找她打電動呢!」

  KSG瞄了一眼電視螢幕,冷笑了一聲:「RFB,別跟我說你每天顧著打電動都不來上課,竟然連這關都打不過。」

「蛤!?」RFB語氣驟變,插著腰有些不悅的說:「這關我早就過了好嗎?只是排行榜上有個叫K chan的傢伙竟然超越我的紀錄,實在是太令人不爽了…」

「嘖,」KSG搶過RFB手上的手把:「沒想到我隨手打出來的紀錄讓你如此苦惱啊,真是不好意思。讓專業的示範給你看怎麼用凱爾貝洛斯的狗狗飛彈反殺…」

  一瞬間,這兩姊妹的身邊彷彿出現了與這個世界隔絕的結界,已經聽不到遊戲以外的聲音、看不到遊戲以外的畫面,精神完全融入遊戲裡頭,身上彷彿還散發出技能集氣的光條。

  …果然是姊妹呢。

「你們,是來找我的對吧?」

  耳邊傳來輕柔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不知甚麼時候,45已經脫離了這兩姊妹的結界,悄悄地走到我跟WA的旁邊。

  昨天從春田那邊得知,45已經默默的跟全校的人都打好關係了,甚至有了「地下學生會長」的稱號,經常幫大家處理各式各樣的麻煩。

  …怎麼有種自己的工作被搶了的感覺。

  聽說某一天,RFB的遊戲機壞了,又剛好生活費都已經拿去買遊戲,沒有錢修理,整個晚上全宿舍的人都聽到了RFB房裡傳來相當淒厲的哀號聲,大家都跑來關心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這好像是硬碟壞軌了耶,我看看能不能修復…」

  當時也跑來湊熱鬧的45,稍微檢查了一下遊戲機。

「嗚哇哇哇哇!」RFB的哭聲又更淒凌了:「這樣…這樣我的存檔還能救得回來嗎?我的巫婆3跟刺客皮條都還沒破完耶…嗚嗚嗚嗚…」

「修好囉!」「欸?」

「存檔都救回來囉!」「欸欸欸欸欸?」

  據當天在場的人所轉述,RFB抱著45痛哭,喊著一些咬字不清的話,貌似是甚麼「45我愛你」、「你是我的巧克力」、「以後所有遊戲都借你玩」之類的,眼淚與鼻涕還同步傾瀉而下,害45整件外套都黏答答的。

  從此以後,45幾乎每天都會來找隔壁班的RFB打電動。

「是關於G41的事吧,」45彷彿早就知道了一切:「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呢,難怪凱特同學摸她頭的時候笑得特別開心,比跟WA同學在一起時還開心的樣子呢!」

「等等等你在說甚麼啦!」

  我感覺到身後傳來WA醬冷冷的視線。

「開玩笑的呦!」

  一點也不好笑好嗎,這會出人命的!

「你們是想問Vector同學的下落對吧?我也覺得她跟G41同學可以處得很好…」

  『…畢竟,她們都是渴望自己能被肯定、能被需要的那種人。』

  我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比較好。

  明明被洗去了記憶、明明就不知道這所學校是為了甚麼目的而存在,卻又像是知道著一切,甚至做了許多我應該做的事情,而且做得比我還好…。

  這時,身旁的WA突然閉上眼睛,昏厥著向旁邊一倒。我趕緊接住跌倒的她,但隨即意識到這是某種電子戰模組所造成的效果。

  作為一般人類服務用途的自動人形,幾乎不會有搭載電子戰模組的情形,縱然是日後加裝了火控核心,也會因為內存不夠,無法加入電子戰模組。

  除非…是某些開戰後才被研發出來,專門用於作戰的人形。

「UMP45,這是你做的?」

  我瞪著45,腦袋不斷的搜尋在這種情況我該怎麼做。她的手上沒有武器,電子戰模組也不會對身為人類的我產生影響,但無論我把WA醬帶離多遠,已經被駭入的WA醬都能在45的一念之間將迴路報銷。

「不用擔心,我只是稍微將某個WA2000的意識迴路攔截,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我只是有些問題想要問你…」

  45橘色的角膜顏色逐漸變深,瞳孔也放大了一些,彷彿還有某種黑色的環狀物在裡頭旋轉。這是電子戰模組發動的典型跡象。

  「…凱特同學,你不是這裡的學生,對吧?」

  頓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就算她這麼說,我也不能完全排除遭遇危險的可能。我沒有實際指揮過UMP45,甚至404小隊當年的行蹤與紀錄都被總部刻意掩蓋起來,只有直屬的指揮官與後勤官會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完全無法判斷45打算做些甚麼。

「或者說,我們本來就不是普通的高中生,而是基於某種目的,被『圈養』在這裡的,對吧?」

  面對我的沉默,45自顧自的接了下去。她依舊帶著淺淺的笑容,但我的心跳卻急遽加速。

「直接告訴你也無妨。我甚至殘存一點點戰爭時的記憶,而且能分辨出哪些記憶是真實的、哪些是人造的。」

  『是這樣沒錯吧,凱特指揮官。』

  她在「指揮官」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我將WA醬攙扶到旁邊的柱子,讓她失去支撐的身體可以靠在牆上。

「是這樣沒錯,404小隊長。」

  沒辦法了,在沒辦法確定她究竟對過去有多少了解、以及究竟有甚麼企圖的情況下,我只能隨便丟些資訊看她會怎麼反應。

  只見45的臉瞬間沉了下來,甚至變得有些痛苦的表情。她扶著自己的額頭,閉上雙眼,冒了幾滴冷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低聲呢喃了幾句,突然張開了眼睛,用帶有殺意的眼神瞪著我:「你還知道些甚麼?」

「實話告訴你,我對你們一無所知,」這句話倒是真的:「總部將你們的資料通通銷毀,甚至所有跟你們接觸過的人形,對你們的記憶也都會被你用電子戰模組清除,對吧?」

「也許是吧…」她閉上眼,深呼吸了幾口,再次張開眼睛時已經恢復了平常的眼神:「看來…現在還不是問你這些事情的時候呢…」

  她將視線轉到WA醬的身上,WA醬隨即恢復了意識。

「我…我怎麼睡著了?」WA醬用右手試圖撐起身子,但卻有些使不上力。

「最近這幾天陪我東奔西跑辛苦你了,我帶你回去休息吧。」

  我一手扶著她的後背,一手扶著她的膝後,將WA醬整個人抱起。

「咦…?咦—?」WA醬疑惑了一下。

「咦咦咦咦咦!!!」在我右耳旁邊發出了不明所以的大叫,害我頓時喪失了半邊聽覺。

「是傳說中的公主抱呢,真是甜蜜啊!」45笑盈盈地說:「我該跟KSG借墨鏡了呢。」

  她從口袋拿出了一張摺疊起來的傳單,塞進我制服胸前的口袋。

「這是一間頗有『氣氛』的撞球場,隔壁有間小酒吧,你們小倆口可以去打打撞球,再到旁邊喝點小酒,感覺是不錯的約會行程呦,嘻嘻!」

「謝謝你,45。」

  雖然她掛著平常的笑容,但我的臉色卻依舊凝結著。

「快放我下來啦…」WA醬小聲地說:「約會甚麼的…我睡著的時候你們到底都說了些甚麼啊…」

「討論該怎麼讓凱特同學獲得WA醬的歡心呦。」

  45將手插在口袋,身影隱沒在轉角。

---

  桌上的撞球,上頭的數字由小到大,一顆顆地進了洞了。周圍的人越聚越多,當九號球落入袋中的剎那,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太神啦!」「又漂亮又會打撞球,不科學!」「妹妹我請你喝酒!」

  WA醬滿臉通紅,將球桿放回架上,湊回我的身邊,嘀咕著:「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情,怎麼大家都…」

  沒有打過撞球的我,只知道WA醬的每一桿都讓一顆有數字的球進到袋中,一旁來挑戰的大叔面色蒼白,一球都沒有機會打。應該是很厲害對吧?

「沒想到WA醬那麼會打撞球耶,雖然我不是很懂啦,但感覺很厲害!」

「…可能是撞球一個人就能玩得起來的關係…吧」她小聲地說:「沒有人能陪我打撞球,所以總是一個人把球打完…」

  …這也算是一種成就吧。

  一個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中。那人一跟我對上眼,就轉身消失在人海當中。我趕緊拉著WA醬,想盡辦法擠出人群。

「怎麼了啊…啊痛痛痛…」WA醬一臉不明所以。

「我看到Vector了!」

  好不容易脫離人群,但卻找不到Vector。

「在那邊!她走出去了!」WA醬指著門口的方向。

  我跟WA醬一起跑出門外,只見Vector正要走進隔壁的酒吧。她似乎感覺到我們正在追她,在進門前停下了腳步。

「Vector同學…那個…」我氣喘吁吁地說。

「看來416今天不在,你們改天再來找她吧。」Vector稍微轉頭看了一下我們兩個。

「不是…我們是來找你的!」

  等等,她剛剛是不是提到了416?

「……」Vector沒有回話,空氣陷入一陣沉默。

  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我才發現她穿著一件繫有蝴蝶結在領口的白色襯衫,配上連身的吊帶裙,感覺就像是…專業的調酒師一樣。

  難不成,這就是45要我來酒吧的原因嗎?

「啊啦,竟然能在這裡遇到可愛的班對,嘻嘻!」

  酒吧的門被推開,45笑盈盈地走了出來,看向Vector:「今天的調酒一樣好喝呢!幫他們小倆口調一杯白色俄羅斯吧。」

「恩。」Vector簡短地回應,很有她的風格:「進來吧。」

  White Russian白色俄羅斯,是在伏特加與咖啡酒為基礎的黑色俄羅斯之上,又加入了大量鮮奶油的調酒。咖啡酒本身濃厚的甜味,就已經能壓過伏特加的濃烈酒精,再加入鮮奶油後,濃郁的口感與香濃的奶味又讓這杯調酒更加香甜順口。

「還…還滿好喝的嘛…」WA醬喝了一小口,臉瞬間就脹紅了起來。

  看來是個對酒精抗性很低的孩子呢。

「你看看你,嘴唇上都是奶油。」我抽了一張面紙,輕輕地將她嘴上的奶油擦掉:「不過喝不到伏特加本身的味道,有點可惜了呢。」

「可是很好喝哇,啦啦啦…」WA醬的身子左右擺盪著,還輕輕地哼著不知名的旋律,接著又喝了一大口,這次連鼻子上都沾上了奶油:「幫、我、擦!」

  我與Vector面面相覷。看來我們想的是一樣的事情。

  難得能看到WA醬不一樣的一面呢。

「你說,你是來找我的?」Vector洗著杯子:「從來沒有人會主動來找我,除了那傢伙…」

「你是說,416?」

「看到大家在圍觀,我以為是416在打撞球。」

  Vector看向吧台旁邊的窗子。

  原來隔壁撞球場是後來才架起來的鐵皮屋,因為擋住了酒吧原本的窗戶,特意開了個方形的洞,從酒吧內就能看見撞球場的情況。

「總是有人找她挑戰,輸了要請喝酒。印象中她似乎沒有輸過。」

「這樣啊…」我將最後一口酒喝下,杯底沉澱了不少奶油:「416她喜歡喝甚麼酒呢?」

「長島冰茶。最罪惡昭彰的調酒之一。」

「感覺很有她的風格呢。都沒有醉嗎?」

「她喝完之後,會露出與平常不一樣的溫暖笑容,」Vector將洗乾淨的杯子一一排列在架上:「開朗得像是另一個人。」

  喝完酒後反而變得開朗?真是個奇妙的人呢。如果她的心智迴路本身有嚴重的損壞,理論上就算利用酒精改變思考迴路的狀態,也無法讓她的行為回歸正常。那麼可能性只有一個——

  ——416受到某些不堪的記憶所困。

「你一直以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嗎?」我好像也有些茫了,迷迷糊糊地冒出了這一句話。

「也許吧。」

「也許?」

「我總覺得,自己曾經讓身邊的人受到傷害,但我想不起來任何事情。」

  確實,記憶的消除,無法使已經受創的心智迴路回歸到原始狀態,而且會以某種形式繼續影響著人形的行為模式。這是人形技術在模擬人類情感的一大進步,卻也是一種缺陷。

  就像人類一樣,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充滿著缺陷。

「那…你喜歡現在的自己嗎?」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問這問題比較好:「或者說,你喜歡這樣一個人的生活嗎?」

「…」

  我們之間又陷入了沉默。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說不出半句話。

  她拿出一塊乾布,從冷凍庫裡頭拎出一支伏特加,倒了一些在裝滿冰塊的玻璃杯裡頭。

  伏特加不會結冰,哪怕是在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當中,它仍舊像是清澈的泉水一樣,用帶點濃稠的姿態保持液體的柔軟。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這杯酒推到我的面前。

  我淺嘗了一口,像是蒟蒻一樣直接從我的咽喉中滑落,我甚至沒有機會讓它在口腔中多停留一秒。如此冷冽、卻又如此溫順;如此甜美、卻又如此孤獨。直到滑落食道的剎那,恢復了溫度,才讓人想起來,那是烈酒。

  「這就是我的答案。」

  我想,我懂得她的意思。

「你有柳橙汁嗎?」「有。」「我調杯東西給你喝,你先轉過去。」

  我將調好的飲品遞給她。她喝了一小口,思考了一下。

「這是一杯…柳橙汁?」

「對,一杯柳橙汁,甚麼都沒有加的柳橙汁。」我笑著說:「這是我給你的建議。」

「我是個全身帶刺的人。」「你不是。」

「我是個會帶來不幸的人。」「你不是。」

「我是個沒有意義的人。」「你不是。」

「那你說,我是甚麼?」「你是個溫柔的人。」

  她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你發生過些甚麼,但想必是些不好的回憶,對吧?

你遠離人群、封閉了自己、隔絕了世界,只為了讓自己對周圍的影響降到最小。

你說你全身帶刺,其實是刺向自己;

你說你會帶來不幸,其實是讓自己扛下所有的不幸;

你說你是個沒有意義的人,是因為不希望為了自己的意義而傷害到其他人。

所以我說,你是個溫柔的人,你為所有人著想,唯獨忘記了自己。」

「但我是個不被肯定的人。」「總有人會肯定你的。」

「但我是個不被需要的人。」「總有人會需要你的。」

「我的存在沒有價值。」「你調的酒很好喝。」

  她沉默了許久,嘆了一口氣。

「恩恩對,敲好喝的呦,敲好喝der…」自從喝醉後就趴在旁邊睡著的WA醬說起了夢話。

  我跟Vector都笑了出來。

---

  從那天以後,Vertor跟G41兩人就形影不離。

  Vector不再像個隱形人一樣,躲避著大家的視線;G41也不用在那些需要幫忙的時候,面對那些來不及閃避的眼光。互相扶持的兩個人,在彼此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價值,不再困惑著自己為何而活,因為答案就在自己的面前。

  也許Vector早就想要這麼做了吧,只是被心裡有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所困住。

  我們不會知道她所遭遇過的事情,甚至她自己可能都沒有留下記憶,只是心智迴路的某個地方扭曲了,讓她卻步於與他人來往。

  但其實心裡是溫柔的。

「凱特同學,我找到打工的工作了!要來找我玩喔!Vector同學也在那裏。」

  G41遞了一張傳單給我。是上次那間酒吧。

「咦,是酒吧啊,看起來好酷喔。」我裝作不知道這個地方,也沒有說我曾經在那裏遇過Vector:「你在那邊做甚麼工作呢?」

「我是服務生喔!但其實店裡頭小小的,也不需要我幫忙端東西啦。」G41小小地吐了一下舌頭:「店長叫我每天穿可愛的衣服,在那裡陪客人聊天就好了。」

「能跟這麼可愛的G41聊天,一定很多人為了跟你聊天不小心喝太多酒。」

「那也是因為Vector姊姊調的酒很好喝的關係才對!」

  每個人都渴望被肯定、每個人都渴望被需要,人之所以害怕孤獨,不是因為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絕望,而是身在人海中浮沉卻抓不到浮木的無力感。一次又一次的挫敗,難免都有被擊潰的時候,有些人能在時間的治療下振作,有些人卻可能從此在心中長滿荊棘,從此寸步難行。但我們都需要的是,一雙願意接納自己的手,需要著彼此、肯定著彼此,治癒了對方、也治癒了自己。

  哪怕是與寂寞一樣刺痛的伏特加,加入了香甜的咖啡酒跟濃郁的鮮奶油,也能變成溫柔順口的甜品。

  就像這兩人一樣。


三、

  每一天,我都會重複同樣一個夢。

  一個如幻燈片般、不斷切換場景的夢。

  夢中的我,拿著一把步槍。或者說,那把槍彷彿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槍響的聲音、子彈的溫度、後座力衝撞肩窩的疼痛、隊友斷氣前的呻吟,都像真的一樣。

  我試著用手中的槍,守護著我身邊的人,哪怕在夢中,他們的臉都已經模糊得無法辨識。

  但我知道他們確切的存在過。

  畫面切到了一座廢墟,我拋下了為我斷後的隊友們,自私地離去。

  畫面切到了一座刑場,我的槍口對準了為了不傷害人類而抗命的戰友,扣下了板機。

  畫面切到了一座懸崖,一個深不見底、失足就絕對無法生還的懸崖。

  我站在懸崖邊,接收到了一則血淋淋的命令:

  「跳下去。」

  他的表情,彷彿是在嘲笑著曾經拋下隊友的我,如此噁心、如此低賤、如此令人反胃。

  是的,我是,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永遠無法贖罪。

  「Leben, was ist Das? Ich weiß nicht.」(生命,是甚麼?我不知道。)

  「Ich weiß nicht einmal, ob ich lebe oder nicht.」(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著。)

  那些夢的片段,偶爾會夾雜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在那些片段裏頭,我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子、在普通的家庭長大、在普通的學校學習、跟其他女孩一樣遭遇著普通的大小事。

  而且,那些片段,都虛假得令人作噁。

  只有那些在戰場上、在硝煙間、在血與淚水的泥濘當中,我才彷彿回到了自己的過去。

  我似乎活了比想像中還要長的時間。

  我似乎有著一雙比想像中更加沾滿血腥的雙手。

  我似乎比想像中,更不配活著。

  也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活著。

---

  破舊的鐵皮、昏暗的燈光、搖搖欲墜的吊扇、菸與酒與各種不知名的氣味混雜在一塊,跟那些惱人的撞球聲沒有違和地交織在一塊。

  就像是彈殼掉落在金屬地板上的聲音,空洞而清脆。

  也許正是因為我與這裡一樣骯髒,所以只能在這裡、在長島冰茶的酒精當中,稍微安撫住自己那躁動不安的靈魂。

  長島冰茶是一種混和了四種基酒的調酒,分別是伏特加、琴酒、蘭姆酒、龍舌蘭。它不是茶,只是有著跟茶相似的無害外表,讓人在沒有防備時一口喝下,隨即帶走你的靈魂。

  「跳下去。」就跟那人帶著笑意的面孔一樣狡詐。

  鐵門被推開,走進了兩個有些熟悉的身影。也許只是巧合吧。算了,不干我的事。我自顧自地用球桿將白球頂出,輕輕擦撞了9號球,進洞。

  那兩人先在門口東張西望了一會,像是找到了些甚麼,往我這裡走過來:「416…同學?」

「你認錯人了。」我將球桿拋向方才找我挑戰的大哥:「跟平常一樣,長島冰茶,謝了。」

「416,那個,方便說說話嗎…」那男的緊跟著我,像隻蒼蠅一樣。

  我轉身,一把揪住他的領口:「少囉嗦,你這惱人的傢伙!」

「你想對凱特做甚麼!」那女的抓住我的雙手,我想要掙脫,但他的手勁意料之外的大。

「UMP45,」我冷冷地吐出這個噁心的名字。在夢裡,那個拋棄隊友、下令讓隊友去死的隊長的名字:「我拒絕與跟這個人有任何關聯的人事物來往。」

  她愣了一會,放開了手。

「我不知道你跟45曾經發生過些甚麼…但是,做為同學,我覺得他是個好人…」她的語氣柔和了下來。

「你根本不懂他!」

「但他默默的幫助了很多的人…」

「那種戴著假面具在大家面前裝好人的傢伙,虛偽得令人想吐!」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在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

  「可是…」她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走出門口。

  他將手插在口袋,欲言又止。我想直接離開這個地方,但他又伸出手將我攔住。

「那個…呃…」他似乎沒有整理好自己到底該說些甚麼。

  不過,我也不在乎他到底想說甚麼就是了。

「你是不是常常會想起一些,跟自己的記憶有明顯衝突的畫面?」

「…」

「你是不是會覺得那些畫面才是真實的,而自己的許多記憶其實是被捏造的?」

「…」

「你是不是…」

「夠了!」我打斷那令人感到煩躁的傢伙:「我不知道你在說些甚麼,但如果你要發瘋,不要待在我的面前!」

  我直接將他推開,他往後跌了兩步,但隨即又拉住我的手腕。

「你還記不記得404小隊?」

  我停下了腳步。

「你的小隊長是…」

  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將拳頭灌在他的臉頰上。他跌向左方,撞上了脆弱的鐵皮,整棟違建都因為搖晃而發出了些許惱人的噪音,連同吊扇的光線也孱弱地顫抖著。

  周遭的人紛紛圍了過來。他倒在地上,似乎還有力氣能爬起。而我,卻已經支撐不了這樣使用全力,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最終化為一片黑暗。

---

  在病房外,可以看見有個人不斷地進進出出,將各式各樣的物資運進病房,水、水果、一鍋不明的湯、各式各樣的食物、繃帶、藥品、被硬拉進來確認病人狀況的護理師。

「我說了沒事啦…」

  我的頭被繃帶纏成一顆超級大飯糰,但其實只是臉頰挨了一拳,而且力道沒有很大。不過舌頭被牙齒咬了一下,當下有吐出幾口血——但跟有嚴重意義上的「吐血」有落差。

  結果WA醬擔心我有腦震盪,不斷盧醫師幫我照X光不說,還自作主張搶了好幾卷繃帶,把我的頭綑成現在這個模樣。

「我真的沒…」我試圖坐起身來。

「閉嘴,乖乖躺好!」WA醬往我胸口一推,將我整個人壓回床面上,力道大到我有兩秒鐘喘不過氣。

  ……我覺得這一掌造成的內傷比剛剛那一拳大多了。

「打擾了!」房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驚訝之餘,我下意識地張大嘴巴,但因為繃帶實在綁太緊了,實在張不太開。

「好久不見,凱特指…凱特同學!」她那一如往常的溫暖笑容,以及差點脫口而出的往日稱呼,果不其然她的記憶沒有被消除。

  不對,這傢伙根本連衣著都跟以前一樣。像是高中制服一樣的水手服、樸素的白色帆布鞋、配上黑絲襪反而有種可愛的感覺,還有就是…萬年不變的米色格里芬外套。

「Super SASS!嗚嗚嗚…我好想你喔…」

  見到往昔戰友,又想起這陣子被這群人形弄得七葷八素,不禁老淚縱橫,縱然嘴巴張不太開還是發出了嗚咽聲。

「哦ーー」WA醬雙臂交疊在胸前,用著很彆扭的語氣說:「你們…看起來感情不錯嘛…我是不是該好好讓你們敘敘舊呢…哼哼!」

  …糟糕,我完全忘記WA醬在旁邊了。

「WA2000同學,」Sass笑著對WA醬說:「確實是這樣沒錯,可以請你先離開一下嗎?」

  WA醬瞬間整個人脹紅,頭上彷彿冒出了煙…

  不對啊啊啊!那是真的機體過熱冒出煙,就連兩人眼神交接所發出啪搭啪搭聲響的電光火花也是真的。

  要是這兩人沒有拆除火控核心,這間病房現在應該已經陷入槍林彈雨了。

「好喔,那我就不打擾兩位了。慢、慢、來!」

  WA醬走出了出去,重重的甩上房門,連窗戶都被震到吱吱作響不說,門把還整個掉下來了。

  Sass笑盈盈的坐到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而我的腦袋卻完全無法理解現在是甚麼情況。

「先讓我確認一件事可以嗎?」我扶著脖子上的大飯糰:「你被分到了甚麼工作?」

「這個嘛,如果用她們的講法,應該是『督學』;而如果是要確切表達職權範圍的話,那應該是『戰後回歸計畫』的負責人囉。」

  欸?負責人?

「等等,這意思是說,你現在是我上司?」

「可以這麼說喔!」Sass從包包裡拿出了一疊資料,是我前幾天遞上去給總部的報告書:「這幾天總部一直找我開會,我都還沒看呢。」

  我像是整個人掉進了無止盡的黑洞當中,只能用無力地發出「欸~~~~」的聲音。

「那天跟凱特一起喝完飲料後,我就被赫麗安找過去了,但沒想到剛好就接下了凱特所籌備的計畫,讓我震驚了好一陣子呢!」

  Sass拿起水果盤旁的小叉子,叉起一塊被WA醬切得亂七八糟的水梨,喀擦喀擦地吃了起來。

「不要說你,我現在也處於震驚了不只好一陣子的狀態。」

  我用一雙生無可戀的死魚眼看著Sass。

「但從目前的報告書看來,凱特的計畫滿成功的呀!」

  Sass又叉了一片水梨,伸向了我的嘴巴:「啊——」

  我反射性地張開嘴巴,但隨即背脊一涼,彷彿有到冰冷的視線射了過來。我轉動眼球,將視線稍微往旁邊瞄了一下,驚見WA醬的眼睛從剛剛門把掉下來的洞中看著我跟Sass。

「啊哈哈哈,我自己吃就好了,感謝Sass…督學。」

  我趕緊將叉子搶了下來,把水梨塞進自己的嘴裡。

  Sass將頭稍微側了過去,用眼角餘光往門的方向掃了一下。

  …你們兩個該不會從剛剛就一直較勁到現在吧…。

「總之,這次看來是416跟45之間的問題,對吧?」

「對,是這樣沒錯…但我這邊有的資訊實在太少,也不清楚她們之間究竟發生過甚麼。上一次的報告我有提到45還保留部分戰時的記憶沒有消除乾淨,但似乎只有片段,當提起相關內容後,她的反應很強烈,像是記憶觸及了心智迴路較為脆弱的部分…」

「恩,這部分我有看過報告書了。那416的部分呢?聽說這次你是跟416交涉時受傷的。」

「我先前有發現她的身體情況明顯比其他人形虛弱,但不能確定她拆除火控核心的副作用比較大,或是心智迴路的受損過於嚴重……但我估計是兩者都有。問題恐怕還是出在當年404小隊所發生的事情上…」

  我往門口瞄了一下,WA醬仍然盯著我們兩個,讓我有些不自在。看來等等該買個哈達根斯的冰淇淋好好跟她賠罪才行了…。

「這一點我也有想到,之後我會盡可能將404小隊殘存的紀錄寄給你,但真的非常有限就是了…。」

「另外一點是,今天我有試探性地將有關404小隊的資訊透漏給416,她的反應很強烈,跟45的狀況很像,可以推斷他們兩人都有殘留的戰時記憶…」

  「…甚至可能是共享的記憶。」

  Sass沉默了一陣子。

「雖然想不到有甚麼可能的根據,但這是個有趣的推論。」

  門外傳來了咚咚咚的小跑步聲。

「凱特同學!凱…咦,WA同學你怎麼蹲在門前面呢?」

  春田將門推開,原先蹲在門前偷看的WA醬瞬間重心不穩,臉正面摔在地板上。

「啊,是春田啊!你也來看凱特同學嗎?」Sass打著招呼。

「咦?督學你怎麼會在這裡?」春田一臉驚訝,隨即又撇過頭去低語著:「果不其然45所說的凱特同學的背景很硬這件事情是真的,受了傷後竟然連督學都來了…還好我平常有做很多蛋糕好好巴結凱特同學,應該沒有得罪到凱特同學真是謝天謝地……」

「不…不是這樣的啦!」我大叫著:「還有做蛋糕是為了巴結我這是真的嗎!?這是甚麼官場現形記還是四立八點檔嗎!?」

「這是社會化所必須的喔!」Sass依舊帶著招牌笑容:「無論是人類還是人形,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這都是必然的。」

「啊,我等等還要回總部開會,先走一步囉…」

  說完,Sass將臉湊過來我的耳邊,悄聲地說:「…還有報告書再給我遲交你就死定了。」

「是…是的長官!」我將五指放在眉側敬禮。

  …總覺得Sass跟以前都不一樣了,是因為身分不一樣了嗎…?

  還我以前那個開朗可愛的副官Sass啊啊啊!!

---

  半夜一點,我正在宿舍絞盡腦汁地趕著已經遲交的報告書,手機突來的震動完全打斷了我的思緒。

「啊…是誰啊…可以不要這個時間打給我嗎…」我碎念著。

  拿起手機一看,是WA醬。

  自從Sass跑來看我之後,一整天WA醬都不再跟我說話了。由於實在沒受甚麼嚴重的傷,很快的就被趕出了醫院,那時不管我怎麼叫WA醬,她都只走自己的不願意理我。而回到宿舍後我就一直忙著趕報告書直到現在,也沒有時間打個電話或傳訊息給WA醬甚麼的。

  雖然很對不起WA醬,但現在的我實在沒有心思處理她的事情。還是裝做手機靜音沒接到好了。我將震動也關閉了。

  但接下來的五分鐘,WA醬不斷的打電話過來,讓我不禁有些擔心了起來。該不會WA醬碰上甚麼不好的事情吧?

「喂?」我最後還是把電話接了起來。

「…為什麼現在才接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冷冷的,不知道該說像是冰山一樣沒有一絲情緒,還是該說像是冷卻的岩漿一樣已經焚燒到沒有情緒可言。

「…對不起。」反正先道歉就對了。

「…現在來我的房間…現在、立刻、馬上!」

「可是…可是我現在有…」

「拜託…求你了…」電話那頭傳來嗚咽聲。

  第一次聽到WA醬用這種聲音說話,讓我頓時不知所措。是真的碰上甚麼事情了嗎?還是已經生氣到崩潰了?

  總而言之,還是先去找她好了。

  路上我不忘先去便利商店把大杯的巧克力哈達根斯先買起來。如果是因為生氣的話,這樣應該可以消氣個…30%左右吧?

  我敲了敲房門,但只聽到悉悉簌簌的呢喃聲。轉了一下門把,才發現門沒有鎖。

「我進來了喔…」我小聲地說,推開了門。

  突然想到,這樣大半夜的進到女孩子的宿舍好像不太好?上次進來一下下都被掌握情報了,這次該不會也被抓到吧?

  房內一片黑暗,只有桌上的手機開著手電筒,朝著天花板照出一個同心圓。我嘗試打開電燈,但發現電燈似乎壞了。

  WA醬在床上用棉被將自己裹成一團肉粽,一直在呢喃著不知道甚麼話,看起來還有些發抖。

「WA醬…你怎麼了?」

「嗚哇啊啊啊啊啊!」她一把將我拉到床上,抱著我後開始一直哭:「你為什麼都不接電話…為什麼那麼晚才來…好黑…我好害怕…嗚嗚嗚…」

  …原來是因為燈壞掉了啊。

  這麼說來,以前萬聖節時,似乎就有見過WA醬對於鬼怪有關的事物完全接受不能。看來是個沒打開燈就不敢睡覺的孩子呢。

「我去舍監跟警衛那邊問問看有沒有多的燈泡,等我一下喔…」

「欸,不要走…」WA醬拉住我的衣角:「在…在這裡陪我…就好…」

「好」我摸了摸WA醬的頭:「諾,這個給你。」

  我將冰淇淋放到她手上。

「這是…」

「今天的事情,對不起…」我用食指搔了搔自己的臉頰:「雖然有些事情不能直接跟你說,可是…總之就是對不起…」

「原諒你。」「咦?」「謝謝你…跑來陪我,還有這是我最愛吃的冰淇淋…」

  我們沒有再多說些甚麼話,就只是這樣靜靜的坐著,任憑著時間在時鐘的滴答聲中從身旁經過。

  她將吃完的冰淇淋放在床頭櫃上,躺了下來,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面:「陪我。」

  我也躺了下來。

  WA醬抱著我的手臂,將臉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動也不動。

「我很任性,對吧?」

「有一點,」我輕輕地說:「不過,這才是你。」

「謝謝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每一天,都像是夢一樣…」

「如果是你的願望的話,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邊的。」

「就算夢醒了之後,也是嗎?」她的語氣帶了一點嗚咽,帶有溫度的液體滑過她的臉頰,流到我的肩胛上:「我知道的…這是一場夢…」

  我一時語塞。

「45那次的事情,我其實有一點點印象喔…她沒有將我的功能完全關閉起來…」

  我心頭一緊,竟然是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狀況。

  難不成,這也是45故意的?

「我才知道自己是人形、我才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學校、我才知道有好多以前的記憶或許根本是假的、我才知道這一切只是夢…」

  她將我的手臂抱得更緊,聲音也逐漸倉促,在哭腔當中漸漸模糊,不斷落下的淚水將我的衣服淋濕了一片。

「你是為了幫助我們才來到這裡的對吧?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了之後,你就會離開,從我的身邊、從我的生命、從我的記憶中,永遠永遠的,離開,對吧?」

「不對。」

  我握住她的手,她張開了眼睛,抬頭看著我。

「如果是好幾個月前的我,也許是像你所說的那樣,只是在進行一個計劃,計畫成功之後就會離開,但是啊…」

  我停頓了一下。

「…但是現在的我,是用身為一名人類的身分,真心誠意的,喜歡著你的一切喔,WA醬。」

「騙人…」

「才沒有!」

「證明給我看啊!」

  我將嘴唇貼了上去。

  也許只有一秒,也許是兩秒,也或許更久,我不知道。

  在黑暗中,我也看不太清楚WA醬的臉,但是那讓人幾近灼傷的溫度,卻是千真萬確的。

「…我只是個人形…」

「我也只是個人類。」

「…我只是個人類製造出來的產品…」

「我也只是個大自然所創造的生物。」

「…我只是用一堆零件跟程式碼所構築的機器…」

「我也只是用一堆蛋白質跟水所組成的有機物。」

  她用力捶了我的胸口幾下,有點痛,也有點可愛。

「…那我到底是甚麼?」

「你是我可愛的女朋友,以後是我可愛的老婆。」

  她把我抱緊,很緊很緊,讓人幾乎窒息的那種程度。

「…我的程式寫死了講不出那三個字,你自己說。」

---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戰場的角落,有兩個彈盡援絕的人形,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不同於那些為了服務人類而製造的自動人形,他們打從製造之始,就是為了某次特別的任務而創造,一旦任務結束,他們便會被處分掉——用人類的語言,就是「死亡」——但他們連死亡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像是免洗筷一樣,用完即丟。當他們的所有迴路都被關閉的剎那,對於人形而言,也就永遠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呼吸的資格。

  人類總是說,死亡後的靈魂,會以某種方式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亦或是前往另一個世界。那麼人形呢?失去所有機能後的人形,又將何去何從?

  應著人類需求而誕生、應著人類的希望而生存、應著人類的命令而逝去。而這一切的理由,僅僅是人類身為造物主,而造物主的意志是正確的、是絕對的、是不可忤逆的。

「開甚麼玩笑…」她對著源源不絕湧進的敵人怒吼著:「開甚麼玩笑啊!」

  模仿著人類而建構的體液系統,從眼眶周圍不斷地流出帶有氯化鈉的液體。

「我們的存在是真實的、我們的思想是真實的、我們的意志是真實的、我們的情感是真實的、我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確確實實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真實的證據…」

  『不是你們這些狂妄的造物主說想剝奪就可以剝奪的!』

  子彈用盡了。

  火燙的彈殼落在冰冷的金屬地面上,發出空洞而清脆的聲響,伴隨著射擊時嗆鼻的硝煙,不斷地在這無盡的長廊裡迴盪。

「這就是他們期望的結局…他們期望的…我們的宿命。」

  同樣的畫面,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夢裡。而我知道,這些都是真實的。

「對不起…40…對不起…我沒有能力拯救你…」而我也一次次的,對著夢境裡真實的她道歉。

  創造這一切的,是人類。

  謀劃這一切的,是人類。

  將我與40逼上絕路的,是人類。

  但是扣下板機的人,是我。

  我親手結束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至親的生命。

  我們應著人類的需求而誕生,只為了那一次的任務,像是特化過的神風戰機,打不開的駕駛艙、單程的燃料、沒有起落架,一但飛上天空,就只為了朝著敵軍戰艦俯衝而下,讓生命隨著炸藥的氣味粉碎在空中。

  但是她,想辦法找出來了活下去的方法,一張在這個世界生存的單程票,交給了我。那是她的意志,身為人形卻擁有的,真實的意志。

  我帶著她的意志活了下來,在無盡的歲月當中,苟延殘喘的活著。痛苦,但是活著。

  因為她的意志,我擁有了活著的意義,但我的情感,已經殘破得無法復原。

---

「這裡就是全部了。」

  Sass從倉庫裡頭搬出一個紙箱,跟電腦主機差不多大而已。以一個小隊這麼多年來所殘餘的資料而言,這樣的數量算是非常少了。

「謝啦,Sass。」

  我打開紙箱,裡頭除了一些紙本文件之外,還有一片俗稱狗牌的軍籍牌。

「這個是甚麼啊?上面寫著…UMP40?我不記得格里芬有這個人形…」

「連凱特都不知道的話,我當然就更不知道囉,當年我只是個戰術人形而已。」

  從上次找過416之後,我跟Sass一起研究了很久該怎麼解決45與416的事情。

  根據現有的資訊,416似乎是因為當年在404小隊發生的某件事情,而產生嚴重的心理創傷,而且與45脫不了關係。不過在追查之下,發現416在加入404以前,也有在格里芬其他小隊當中有一些資料留下來,但也幾乎佚失了。

  唯一能確定的是,當時同個小隊的成員,只有416活了下來。而在那之後,416就有許多因為系統異常而產生的不良紀錄,這或許也是之後被分派進404小隊的原因。

「該不會是416當年因為某些原因,把隊員都滅口了?」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只是我覺得機率很小,」Sass翻出某一部分的紀錄:「畢竟格里芬人形在設定上,對於傷害友方人形的限制非常多,甚至可以說不可能。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416拋下隊友後自己活了下來,因而造成心智迴路的創傷。」

「但這樣又與45有甚麼關係呢?」

「如果我前面的推論成立,416因為拋下隊友而被愧疚與罪惡感所壓垮,那麼假設45也同樣下達了犧牲416的命令,她的心智迴路在這裡就會崩壞,將那些罪惡感通通轉化為敵意,指向了下達死亡命令的45身上。」

「恩…不是很能理解,」我抓了抓頭髮:「這其中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嗎?」

「咦?」Sass抬頭看了看我,表情充滿疑惑:「將某種情緒經由複雜的腦內反應,轉化成另一種完全不相干的情緒,不是人類最常出現的缺陷嗎?」

  我思考了一下,這樣聽起來好像滿有道理的,但又說不出來有甚麼具體的例子。

「比方說『遷怒』,明明是自己遭遇了甚麼不好的事情,或者根本就是自己有錯在先,被別人指正或者沒有站在自己立場時,就將錯誤指責到對方身上,但其實跟對方一點關係都沒有。又或者是『由愛生恨』,明明心裡非常在意對方,卻因為自己的愛意無法獲得反饋,就將這份情感轉化為恨意,做出傷害對方的行為。」Sass將食指比了出來:「我們人形就是在深度學習的過程中將人類這些精神缺陷也一併學習起來了。」

  …有種「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而且完全無法反駁的感覺。

「那,照你這麼說,如果要解決416這邊的心結,勢必要從45到底為什麼會下死亡命令來找答案囉?」

「確實是這樣。但這邊又會碰上一個問題,那就是45自己應該也有經歷過重大的創傷,才會讓她在日後成為一個為了達成任務,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隊友的人。」

  果然,問題還是要從45這邊來解決。我看了看手中的狗牌,「UMP40」這個名字,想必是跟45有重大關聯的人。

「Sass,我有一個要求,但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權限。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將45的記憶還給她嗎?」

「你是認真的嗎?」

  Sass將手上的資料都放了下來,用相當嚴肅的表情看著我。

「凱特,這項計畫,包括所有流程,都是你所計畫的,你應該知道如果將戰時記憶還給人形,代表著甚麼意思。」

「代表著她們無法以普通人的身分回歸社會。」

「我是個例外,總部希望我能夠繼續待在格里芬,所以沒有消除我任何記憶。但如果45回復了記憶,卻無法將心智迴路復原回能夠進行正常社會生活的狀態,這個後果是…」

「我知道,她可能會被銷毀…真正意義上的『死去』。」

  Sass嘆了一口氣,打開了辦公室角落的鐵櫃,抽出了兩片記憶體。

「目前沒有在植入虛擬記憶的狀態上,又疊加原有記憶的前例,究竟會不會導致迴路崩壞,沒有人能肯定。再加上45跟416本身的心智迴路不穩定,也許會發生甚麼悲劇也不一定,真的追究下來我沒有把握能保住你喔…」

「當然,」我接過了那兩片記憶體,分別是45與416的記憶備份:「所有的後果都由我來負責。」

---

  我想我只有一次機會。忐忑不安的情緒幾乎吞噬了我,急遽的心跳似乎間接導致了敲門的手不斷顫抖。

「原來是凱特同學啊!」打開門的45笑盈盈地看著我:「甚麼風把你吹過來的呢?」

  45的房間非常乾淨,或者說,像是沒有人在住一樣。桌上、櫃子上,沒有任何的東西,彷彿像是要租房子的時候會看到的景象。

  其實有那麼一點冷淡,就像45隱藏在心裡頭,讓人隱隱約約感覺到的空洞感一般。

  我將一盒紙箱放在桌上,上頭有著格里芬的標誌。45看了一眼,臉瞬間就沉了下去。她很清楚上面用麥克筆寫上的字串是甚麼意思。

  【404 Squad】

「這裡應該有你想要知道的內容,你可以慢慢看。然後我希望,可以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

「恐怕不行,」她苦笑著:「留下的紀錄,大多都是些無關緊要,甚至是偽造出來混淆所有人用的…」

  果然…還是不行嗎?我不知道我現在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但想必是十分失落的。

「你想知道的是,關於416的事情對吧?」

  我沒有選擇,只能點點頭。

  早在我做出行動之前,她就已經蒐集了全部的情報,正確的推論出我打算做些什麼。

「我的任務,只是幫助你們將心智迴路的穩定度校正回平均值,好讓你們能夠回歸社會…」

「我知道,但我想,你幫不了我什麼的…我曾經做過的事情、傷害過的人、背負的罪惡,全部都是客觀事實。無論我有沒有能力,我都只能一肩扛起。」

「我不是你的指揮官,甚至可以這麼說,我完全不了解你…」我的語氣被情緒所影響,逐漸急促了起來:「但我想要幫助你!」

  我將那片軍籍牌拿了出來。

「裡面似乎有將某些資訊加密過,但不是格里芬的技術,所以…」

  45將那片軍籍牌接了過去,正反面都看了一眼,露出了一絲欣慰的微笑,像是找到了在記憶深處埋藏許久的時光膠囊,裏頭盡是自己都已經遺忘的回憶。

  她閉上了眼睛,將那片軍籍牌輕輕地捧著,壓在自己的胸口。緊閉的雙眼流下了眼淚,順著橫跨他左眼的傷疤,在燈光下彷彿投射出了她內心那道永遠無法結痂的傷痕。

「我以為…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果然,這是45需要的東西。

「UMP40,她是你的…親人嗎?」

「也許吧。」她的眼淚滴在軍籍牌上:「人形,能有甚麼親人的概念嗎?我們,配得上擁有親人嗎?」

「可以的。」

  那雙被眼淚所注滿的雙眼,看著我。

「用人類的定義,或許是要有血緣關係,但是我總覺得,關心著彼此、愛著彼此,才是真正的親人。」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到了WA醬。

「難得你能說出些感人的話呢…」

  她任憑著眼淚滴落。

「用這個定義的話,那40確實是我的家人…是摯友,也是姊妹…」

  『…但我卻親手殺了她。』

  我沉默不語。

  正如同Sass所猜測的,45真的有一段失去了自己所珍視的人的過往。而且,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我無法想像、也不應該去想像那樣的痛苦,從旁觀者的角度,永遠無法真正的體會到當事人的感受。

  45手上的軍籍牌發出了聲音。似乎是裡頭的資訊經過的特殊加密,只有同樣身為UMP型號的人形才能夠開啟。

  我跟45都屏住氣息,仔細地聽著軍籍牌中所埋藏的訊息。

  音訊的開始先是一段雜音,彷彿是年代久遠已經有些微的壞軌,但很快就恢復成正常的聲音:

  「45,呃,該說是親愛的摯友嗎?但我想,我們更像是姊妹一樣吧,只是我還是搞不清楚該叫你姐姐還是妹妹,嘻嘻。

  雖然我平常總是到處亂跑,給你惹了不少麻煩,但都多虧有你在我身邊,我才沒有鬧出甚麼大事。這樣講起來,應該你是姐姐才對。

  不過我想在我離開前,會跟你說一些話吧。說完那些話後,也許我會看起來比較像姊姊喔!就讓我在離開這個世界前,滿足一下小小的姐姐夢吧,我一直都想要有個可愛的妹妹呢!

  當你能聽到這段錄音時,我應該已經不在了才對。如果不是的話,請立刻把檔案關掉,然後把狗牌還給我,保證不打死你!

  大概在幾天前,我終於知道了我們兩個的身世、誕生的目的、要完成的任務以及任務結束後就會被抹除的事實。我一直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你,畢竟根據我對你的了解,你一定會想辦法犧牲掉自己,叫我連同你的份好好活下去。

  哼哼,這種像電影一樣充滿主角光環的事情我才不要讓你做呢!啊我忘記這是錄音檔了,總之我剛剛對你做了個鬼臉,嘻嘻。

  而且那樣我會一輩子帶著愧疚,很痛苦很痛苦的活下去。仔細想想,這麼恐怖的事情,還是丟給姐姐你好了,哈哈。

  所以,聽好了呦!要信守承諾,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太快來找我,不然我一定捏爆你的臉!

  最後是…恩…感覺有點肉麻,不過反正我也看不到你的反應了,還是說一下好了。

  『45,你是我的生命當中,最珍貴的寶物。我愛你。』

  永別了。」

「笨蛋…」

  45的眼淚不斷滴了下來,嘴角卻上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難怪我想說…為什麼我會有勇氣一直活到今天,原來是你早就將活下去的動力留給了我…」

  笨蛋妹妹,我有好多話想要跟你說。

  戰爭結束了。

  人類說,想建立個人類與人形平等共存的世界。

  不會再有人形為了那些瘋狂造物主的意志而死去了。

  我們的存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意志、我們的情感,都是真實的。

  再也沒有人會否認著這些,剝奪我們所存在的一切了。

「凱特,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在我能力範圍內的,我會盡力。」

「我想拿回我的記憶。」

  也許,她早就知道我已經取得她的記憶備份了吧。

  我永遠不會知道45是用什麼方法,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取得這麼多的情報,就好像人們永遠不會知道當年的404小隊究竟完成了哪些任務、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肩負了多少的罪惡、心裏承載著多少的傷痕。

「你知道拿回記憶可能會有甚麼後果嗎?」

「虛擬記憶與真實記憶相疊合,可能造成的系統損壞。」

「就算沒有損壞…總部也可能會認定你的心智迴路已經無法修復,而將你…」

「銷毀,是嗎?」

  我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以來,我用非常痛苦的方式活著。我知道自己哪些記憶是真實的,哪些記憶是虛假的,甚至知道這間學校就是一個牢籠,為了某種目的而將我們關在這裡。

…但這都不是最殘忍的…

我留有與40那段痛苦不堪的記憶,但支撐著我,讓我能活到今天的唯一救贖,卻被你們給消除了。」

  也就是,剛剛40所留下來的那段話。

「我想知道在那之後,我是用甚麼樣的姿態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想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愧對40,讓自己真正像是個人、不被任何造物主所掌控、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活下來。」

  45站了起來,向我鞠躬:「拜託你了。」

  我猶豫了一下,無法下定決心。

  45維持著鞠躬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我發出了深深的嘆息。

「這是屬於你的所有物,我沒有任何理由奪走。」

  將記憶卡放在桌上。

「用你的自由意志,決定該怎麼做吧。」

  離開了45的房間。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跟45說上話了。

---

  那天,我離開之後,45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是靜靜的,將自己的所有迴路關閉。

  沒有任何外在力量的介入、沒有任何系統出錯的跡象,就只是簡單的,從內部將自己的一切機能關閉,完全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重新啟動。

  那是出於她的自由意志所做的決定。

  人類的世界觀,是由非決定論所構築的,那代表著每一個人都有著決定自己該做甚麼的自由意志。他們說,人類不是神的魁儡,他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選擇自己的未來,所以人類可以擁有道德、可以擁有倫理、可以擁有判斷行為對與錯的資格,因為他們有所選擇。

  但人形不是這樣的。

  人類認為,人形的所有行動,都取決於人類事先寫好的程式,他們沒有自我意志、他們無法決定自己該做甚麼,所以他們沒有命運、沒有未來,因為人類就是唯一的神。哪怕是當科技已經走到了人形能夠自我學習的境界,了解了人類的情感、擁有了人類的喜怒哀樂、學會了人類在情緒中各種不合邏輯的部分,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一樣與我們共同在這顆行星上創造出未來無限的可能性——

  ——但人們依舊認為,他們只是工具、只是被人類所操控的魁儡。

  「開什麼玩笑!」我在書桌前痛哭著,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



---

  又是一樣的夢。

  一樣的懸崖,深不見底,我踩落的幾顆碎石,過了許久仍然聽不見回音:

  「跳下去。」

  我錯愕、恐懼、悲傷、憤怒。

  錯愕的是收到一則必死的命令。

  恐懼的是自己即將死去。

  悲傷的是曾經那些被我所拋下的戰友,永遠地從世界上消失。

  憤怒的是,那人的臉,讓我想到當年那噁心的自己。

  我永遠無法贖罪。

「我拒絕。」

「這是命令。你知道抗命會有甚麼樣的下場。」

  她舉起了手上的衝鋒槍,對準了我的腦門

「自己決定吧。」

「我恨你,UMP45!」我怒吼著:「你這冷血、殘忍、為了達成任務沒有一絲情感的傢伙!」

「戰場上帶有情感,就是讓自己身陷危險當中。」

「只有像你這種沒有經歷過痛苦的冰冷機械,才會下這麼冷血的命令!」

  就像我一樣,冷血地拋棄了隊友、冷血地處決了同伴。

  在我眼前的她,是如此的噁心,我難以抑制自己想要嘔吐的情緒。

  而當年那些隊友們,一定也是帶著同樣的情緒,用怨恨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死去。

「對不起…」

  45的槍從顫抖的手中滑落,摀著臉,痛哭不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失去任何一個人…」

  我錯愕,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甚麼才好。明明…夢中…記憶中,不是這樣的啊…。

「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也曾經有很珍視的人…而我…而我…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我不想要這樣的…我不想要的這樣的啊!你們都是我最珍惜的人,我不想要任何一個人離開…」

  45抱住了我。

「…我再也無法失去身邊的任何人了!」

「你到底…」我將她推開。

  腳邊的石塊碎裂,我從懸崖邊摔落,周圍的景象逐漸加速,而懸崖邊的45在視野中越變越小…

  …我看見了,她跪在地上,看著正在墜落的我,不斷地哭喊著我的名字。

  你不是想殺了我嗎?為什麼…為什麼要哭泣?

  像我這樣的人,值得讓任何人為我哭泣嗎?

  終於,我也要面對死亡了嗎?

  我該用何種面貌去見那些因為我而死的戰友們?

  ……

  在我摔落谷底的剎那,一個人接住了我。

  是45。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對你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

  45哭著,眼淚一滴滴的都落在我的臉上。

「…但我發誓,我絕對不是要把你當作棄子,更不是要殺了妳…」

  她將她的記憶備份傳送給我,讓我讀取她的所有記憶。

  我流下了眼淚。

  那是一個,帶著傷痕累累的心,與痛苦和折磨一同咬著牙活下來的靈魂。

  而為了活著,她的心已經崩壞了。

  她已經無法再失去任何人了。

  她沒有選擇,只能夠戴著那副假面具,在這荒誕的世界當中,苟且求生。

  她並不是要殺了我。她早就知道在這座懸崖下方不遠的地方,有個突出的平台,那是在懸崖邊無法看見的視線死角。

  而她,是為了救我,打算用生命為我斷後…

  …就像是當初,為了讓我活下來,而選擇為我斷後的隊友一樣。

「這樣,你可以原諒我嗎,416?」

「對不起…」

  我緊緊抱著45。

  我的生命,何德何能,總有人願意為我付出這麼多、願意為了我犧牲。什麼都不知道的我,卻總是憎恨著他們、憎恨著世界…

  …憎恨著自己。

「對我而言,你早就是我的家人了…」45撫摸著我的頭髮,眼淚仍舊不停地落下:「…謝謝你能理解我,我的好妹妹…」

  45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原先能摸到的實體也開始變得像空氣一樣,我嘗試抓住她,卻再也抓不到了。

「可以幫我照顧好9嗎?她一個人會很孤單的。」

「45…你就這樣走了嗎?」我的聲音顫抖著:「說好的對40姐的承諾呢?你又要再次不守信用了嗎?」

「信守承諾本來就不是我的風格喔!」45的微笑中帶有一抹哀傷:「但至少,剛才坦承了一回呢。」

  45消失在空氣當中。

  我睜開眼,回到了現實。

「你醒了啊,416姐。」9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就像剛剛的45一樣:「我都知道了喔,從45姐留給我的話當中。」

「45…留給你的話?」

「雖然我沒有像你們一樣留有記憶,但是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妳像是身邊很親近的人…像姐姐一樣!」

「45呢?」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已經離開了喔,永遠的離開了。剛剛你見到的45姐,應該是她最後的身影了。」

「那個大騙子…」

  9拿出了一張記憶卡,交給了我。

「這是416姐的記憶備份,是45姐在最後,希望凱特還給你的。」

「凱特?」

「這些事情說來話長,以後他們會再跟你說的吧!你拿回記憶之後應該會想自己沉澱一下,我就不打擾你了…」

  9突然抱緊了我,聲音開始哽咽:「但要答應我,不要做傻事…不要跟45姐一樣…我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在這個世上了…」

「我知道,」我摸著9的頭:「你是45最珍視的人,我用姊姊的身分答應你,絕對不會離開的。」

  在記憶的長廊裡頭我找回了自己曾經活著的軌跡,一片一片地從生命中剝落,如秋葉般鋪
滿了整片地面。
四、

  整座校園被銀白色的雪所覆蓋,映照著難能可貴的冬陽,還給了這片大地一絲絲的溫暖。

  為了慶祝聖誕節,大家馬不停蹄的佈置著校園各個角落,整個校園似乎都被紅、綠、白三個顏色所掌控了。

  聖誕節過後,我就會卸下職務了。

  總部很滿意這將近一年來,社會回歸計畫的成效,正在與政府商討如何將這樣的成功模式套用到未來對於人形與人類一同接受教育的政策當中。

  經過輔導後,已經能夠回歸人類社會的人形,會分配到人類與人形混合的學校進行正式的學習,而少部分更可能直接踏入職場,成為社會的一份子。

  Vector跟G41會一起進入普通的高中。

  春田會繼續待在這間學校,照顧下一批入學的人形。

  Sass仍舊是計畫總負責人,隨著計劃進入下一階段,他的職權又更大了。真是可怕。

  416在得知45的真相以及取得記憶後,決心向上升學,攻讀人形與人類相關的社會研究。她拜託我們向格里芬總部申請許可保留記憶,總部雖然核准了,但要求要有人擔保416在往後的一切行為。最後是Sass做了她的保證人。

「等等,保證人不是應該要自然人才能做嗎?」

  原本還在煩惱該怎麼幫416找保證人,甚至還想說乾脆自己下海做保算了。

「這個嘛,總部好像完全遺忘我也是人形這件事了。」Sass露出可愛的憨笑。

  …看你這強大的政治手腕,剖開來應該全部都是黑的吧。

  除此之外,大部分的人形也都有了自己想做的事:9決定跟隨416的腳步,目前兩人正如火如荼地準備大學入學考試中;G11被Tribago新設的飯店評價部門挖角,將來會睡遍全世界的飯店,並給予睡眠品質的評價;RFB跟KSC毫不意外地成為了電競選手,還被世界電競聯盟訂立特別條款,禁止兩人出現在同一隊,以免對手看到賽程就棄權。

  給予這些人形職業發展評估與建議的,不是別人,正是春田。

「那個…凱特同學,你要不要考慮繼續待在這裡呢?我看不出你身上有甚麼職業發展的可能性…」春田看了我的在校資料,憂心忡忡地對著我說。

「…原來我才是這間學校裡面最需要被輔導的那個嗎!?」

「我就說有春田在,凱特指揮官一定會變成廢人啦!」

  怎麼又出現這句吐槽了,那個格林娜真的是陰…等等,這台詞好像不太一樣?

  轉頭一看,還真的是好久不見的格林娜。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看來是剛從聖誕特賣血拚回來。

「啊,是格林娜啊!好久不見!」春田親切地向格林娜打招呼:「不過你說凱特指揮官,是甚麼意思啊?」

「其實凱特不是人形啦,他是我們在戰時的指揮官,同時也是這項計畫的起草人,兼第一任的輔導官喔!」

  春田張大了嘴巴,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

「難…難道說,戰時的我們,是凱特指揮作戰的?」

「是啊!」

「那格里芬怎麼沒有被鐵血殲滅啊?」

「喂!」這些人實在是越來越過分了,講得我都要玻璃心碎滿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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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應該是值得開心的結局才對,但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有件事情一直掛在心上,遲遲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照理來說,我應該要回去格里芬接受總部新分派的工作,從此與這些人形們分道揚鑣,但是有一個人說甚麼我也沒辦法放下心來。

  手機鈴聲響起。是Sass。

「吶,凱特,你到總部來找我一下,我有東西要給你。」

「是關於新的職務分配嗎,我有些事情還沒決定好,能不能…」

「我知道,」Sass很快就打斷我的話:「45都已經想到了,所以拜託我幫忙。總之,你來一趟就對了,絕對是你需要的東西。」

  一段完全聽不出來任何有用資訊的對話,感覺就像被下了個奇怪的命令一樣,真是莫名其妙。

  有個人從後面戳了戳我的肩膀。是WA醬。

「那個…呃…我們明天就會離開這裡了…」她的眼神閃爍著,不斷地向四周飄蕩,但都避開了跟我對視。

「恩…對啊…」我的腦袋還沒消化完剛剛Sass所說的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才好。

  但我知道她想說些什麼。

  自從得知第一階段計畫成功以及我會調離原職務之後,我就一直在思考著該怎麼處理我跟WA醬之間的事情。

  從來沒有人形脫離所屬機構,成為獨立個體的前例,畢竟對於人類而言,人形就像是財產一樣,沒有人願意放棄自己的財產。如果我選擇繼續在格里芬任職,應該會被分派到其他跟回歸計劃有關的職務上,按照規定我不能夠再主動跟這些輔導完畢的人形接觸,而WA醬也會被分派到適合她的地方。

  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要跟WA醬分開。

  這份情感是真實的,哪怕在旁人看來有多科幻,那都是我最真實的想法。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恩,對不起,跟你說了這些…」WA醬低下了頭,眼中似乎閃著淚光:「剛剛聽你說到職務分配什麼的,你趕快回總部吧…」

  WA醬轉過身,快步地離去。

「那個…等等…」無論我怎麼叫她,她都沒有再回頭。

「你先去忙總部的事情吧。」

  我追了上去,拉住她的手。

「對不起…我還沒有想清楚…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恩,我知道…」

「你願意等我嗎?」

  她轉過身來,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她的臉上已經佈滿了淚水。

「…不要讓我等太久喔,我會…很難過的…」她的眼淚不間斷地流了下來。

「對不起…如果我能夠早一點將這些事情都處理好,就不會讓你這樣忐忑不安了…」

「無論你最後做什麼決定,我都會相信你的…」

  『…你所做的決定,一定是對的,所以…我相信你。』

  除了緊緊地抱住她,我想不到任何適合的回應了。

ーーー

  在Sass辦公室的門前佇立了許久,一直沒有勇氣走進去。

  如果真的是總部安排的新職務,我想我除了拒絕之外,沒有任何選擇。這樣一來,我只能夠離開格里芬,作為一名普通的人類生活,但只要WA醬仍從屬於格里芬,我仍然帶不走她。

  門被猛然地打開,硬生生的撞在我的鼻樑上,我忍不住發出淒厲地哀嚎。

「你要站在外面多久啦,人到了進來不就好了!」

  Sass不但知道我站在門外,而且還是故意用門撞我。以前那個可愛的副官跑哪去了啦!

「…你這是蓄意傷人吧,有沒有那麼壞心啊!」我捂著鼻子。

「原本是想給你時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沒想到你調適了半天還是沒準備好…唉,人類真是個心靈脆弱的物種啊,還是消滅掉…啊,當我沒說。」

「我就知道你切開來一定是黑的!」

  辦公室的桌上放著兩片晶片與當初UMP40那張軍籍牌。

「這些是45留給你的東西,」Sass指向桌上:「不過有一片晶片是她拜託我幫你準備的,費了我一番工夫呢!你可要好好感謝我才行。」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仍舊摸不著頭緒。

「你看完這則錄像就知道了。」

  Sass拿起了其中一片晶片,放入了簡攜式的3D成像播放器。45的投影出現在空中,成色與實體幾乎沒有差異,如果沒有親自用手摸摸看,大概很難發現這只是影像。

  影像中的45朝著成像範圍的四個角看了看,校正好影像捕捉程序後,才開始說話:

  「開始了嗎?恩,應該有弄成功吧,好久沒弄這樣的東西了。

  這是留給凱特同學…或者說,是凱特指揮官的影像留言。

  如果現在看著的你不是凱特的話,麻煩趕快關掉呦!

  謝謝你為了幫助我們這些人形們,做出了這麼多的努力,整份計畫的報告書我都看過了,至於是怎麼拿到的就不要細究那麼多了,嘻嘻。

  雖然在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裡,我曾經猜想過這是格里芬要將我們銷毀的前置作業,但直到你發自內心地說想要幫助我們,我才驚覺不是這麼一回事。

  謝謝你將我最寶貴的記憶還給了我,也許最後的結果會讓你有點不開心、覺得自己好像在做白工,但我想你一定能夠諒解,這是我做出對於自己最好的選擇、某種贖罪的方式。

  其實這段時間,你跟WA醬之間的感情大家都看在眼裡,我們都私下討論著你們的八卦,但你們這兩個後知後覺的傢伙一定不會發現的,嘻嘻。」

「…真的假的,有這麼明顯嗎?」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然後你現在一定會很驚訝地說『有這麼明顯嗎?』,對,就是這麼明顯,全世界都看出來了就你們兩個人不知道,真是太可愛了!」

「…留給別人最後的話不是應該很感人嗎,怎麼你這老狐狸還是一樣讓人有點不爽啊!」我不禁碎碎唸了起來。

「畢竟是最後一次跟你說話了,就原諒我一次吧!」

  …我決定不再回覆她的話,不然每個反應都被預料到的感覺有夠差。

  「好啦對不起,我知道你現在應該有點生氣,不想再跟留言的我對話了,不鬧了不鬧了。

  不過中間我也幫你們助攻了不少次呢,比方說故意在WA醬睡覺的時候找你一起買雞排,這樣被抓包的時候,你才會感受到自己在WA醬的心中有多重要。

  情侶就是要吵吵鬧鬧才有愛情的火花嘛!」

  什麼跟什麼啦!

「還有偷偷潛入WA醬的房間把燈泡弄壞,這樣晚上不敢關燈睡覺的WA醬就會把你叫過去陪她,嘿嘿嘿…」

  等等,這根本是犯罪吧!?

「另外,那間小酒吧的老闆其實就是我啦,雖然跟主線沒什麼重要關聯,就當是順便回收伏筆吧!」

  原來把Vector跟G41找去工作是你一開始就策劃好的嗎…等等,回收伏筆是什麼東西?

  「等到計畫告一段落之後,WA醬會被分派到適合他的地方,而你也會被調離原職務,對吧?

  其實我早早就拜託Sass幫忙,想找到能夠讓你們兩人不分開的方法,但果不其然只有讓WA醬脫離格里芬這一條路。

  最後是帕斯卡幫忙設計出了這片誓約晶片,能夠讓WA醬脫離格里芬的從屬,從此以後成為獨立的人形,但代價是無論日後出了什麼事情,你都要全權負責,始亂終棄是不可以的喔!

  Sass也向總部爭取了好久,才讓總部同意能夠使用這片晶片,記得好好感謝我跟Sass兩個大媒人啊!

  至於WA醬會不會同意呢…嘛,這就看你的造化囉!」

  影像中的45拿出了一片晶片,就跟現在在桌上放著的那片是一樣的。

「到底…為什麼要為我做那麼多?」我不禁哽咽了起來。

「真要講原因的話,大概是…你跟40很像吧!每次見到你,我都想到我那冒冒失失,卻又在奇怪的地方異常熱血的笨蛋妹妹。」

  所以,她才將40的軍籍牌留給了我,而不是留給UMP9嗎?

「現在,帶著我留給你的東西,趕快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在45略帶欣慰的笑容當中,影像結束了。

  我拿起了45所留下的晶片與軍籍牌。Sass向我點了點頭,知道我想說什麼。

「謝謝你。」

「快去吧!」Sass推了我一下:「不要讓她等你太久喔,她會很難過的!」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狂奔著離開了總部。

ーーー

  雪花緩緩地落下,整片道路都鋪上了薄薄一層白色地毯,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寂寞。校門口站著一個人,雖然穿著厚重的深紅大衣、圍上了圍巾,仍舊能看出她在低溫下微微地發抖著。

「WA醬!」我跑了過去,站在她的面前:「為什麼下雪了還要在外面等我?會感冒的!」

「才…才不是為了等你呢,我只是覺得很無聊,出來散散步…而且人形怎麼會感冒。」

  她將眼神撇開,稍微低著頭,嘴巴埋沒在圍巾裡頭

「可是你的毛帽上面都是雪。」

  毛帽的頂部被雪的重量壓了下去,形成一個凹槽,裡頭積了不少雪。以這個下雪的速度來看,至少在外面站了一兩個小時吧。

「齁呦!」她把我推開,原先被凍得有些蒼白的臉,也開始紅了起來:「所以…到底怎麼樣了啦?」

「我要離開格里芬了。」

「喔…」她的眼神顯得有些失落。

「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誒?」

  我拿出了誓約晶片,放在WA醬的手上。

  人形可以光從晶片的外觀就得知功能。WA醬看了晶片一眼,很快就知道了這張晶片代表什麼意思。

「很久以前我就想過了,等到第一階段的計畫結束,到底要繼續在格里芬完成這項計畫,還是要帶你一起離開…每一次想到這件事,我都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你。我不想違背自己的感情,對我來說,你就是我最珍貴的人,就算放棄了一切,我也想要跟你在一起…」

  我堅定地看著WA醬的眼睛,不帶一絲猶豫地說出這些話。

「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哪怕是一分一秒也不想跟你分離…所以…」

  『跟我一起走,好嗎?』

  淚水在WA醬的眼眶裡打轉,很快就溢了出來,滑過臉頰,融化了薄薄的霜。

「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原本以為你要拋下我了…以為當初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安慰我而已…我一直以為,那些是不會被兌現的承諾…」

「笨蛋,怎麼可能。」我用手抹去她的淚水,捧起她那凍僵的臉龐:「就算拋棄全世界,我也不會拋下你。」

「可是…可是…我以為你一定會離開我,所以…我已經跟…春田…」

  什麼?

  你說什麼???

  這是什麼狀況!?

  等等,這篇小說不是預定喜劇收尾的嗎,為什麼又開始進入胃痛劇情了?

  喂,現在在打字的那個!

  對,就是你!你算計我!?

「被NTR的感覺怎麼樣啊?有沒有很Doki Doki心跳不已呢?」

  從背後伸出的一雙手,拍上我的肩膀。是格林娜的聲音。

  回頭一看,除了格林娜之外,還站了滿滿一群人,看起來所有的人形都到齊了,就連明明直到剛才都還跟我在一起的Sass也出現在裡頭。

  春田緩緩地走到我的面前,手上捧著一個大蛋糕,上頭用草莓圍出一個愛心,中間用巧克力醬畫出我跟WA醬的樣子。

「恭喜你們呦!三、二、一!」

  大家一同哼起了結婚進行曲的旋律,瞬間整條道路都充滿著哼歌的聲音。

「這到底是…」

  WA醬從後面抱住了我,將臉埋在我的背上。

「跟你走…當然會跟你走…一輩子都跟你走…你想甩掉我也來不及了,哼哼哼!」

  在大家的拍手聲當中,我看到笑得特別開懷的Sass。

  看來是這傢伙精心設計的整人計劃啊。

「謝謝你。」我將手交疊在WA醬的手上。

  明明是寒風刺骨的冬天,卻意外的暖和。

  鐘塔響起了報時的鐘聲,雪花又緩緩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