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她說──》

作者：艾薩克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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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長、長官，今晚的伙食替我加些菜罷！63式很努力了，很努力唷……我想吃地瓜葉、番薯籤……如、如果能有支雞腿的話就更好了吧……」

　　她說：「啊！這次……又是哪裡出了問題啊！明明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

　　她說：「對不起，長官……我……沒能好好貫徹命令，但是……」

　　她說：「長官，雖然主席說工廠那兒要效法先賢們的幹勁，像當年一樣年產萬六位63式人形，但那、那樣的話，不就每天都要吃掉幾萬個饅頭了嗎！哎……希望她們能好好地……代吃我的那份……」

　　Ｃ區，廉價的量產戰術人形６３式。

　　作為減損人類消耗的軍用消耗品，她卻會哭、會笑、會犯錯，亦會從錯誤中學習並成──

　　不對，說起來不論來了幾個６３式，再度續載銜行上一位一同共事的６３式之雲圖資訊，她依然總是大小問題不斷的出包。

　　……簡直跟人類一樣。

　　一次又一次地，她說著、說著、說著。

　　直至漸趨細如蚊聲，爾後止卻了一切聲響。

　　她不說了。

　　也無法說了。

　　一次又一次地，如同荒謬地令人發噱的小丑，即使是束末之時亦令人勾起嘴角。

　　然後我看著那再也一動也不動的身軀，搖著頭，苦笑。


＊＊

　　不起眼的Ｃ－１３２區域、不甚理想的工作薪資、不怎麼輕鬆的工作內容。

　　我是格力芳安全承包公司任指的指揮官。

　　從軍官學院結業的女性軍官，生平無大志，只冀著找份穩定的工作養活自己。

　　於是加入了他們自稱為格里芬安全承包公司的姊妹機構的『葛力方』。

　　「是山寨的啊……」踏入格力芳的第一眼印象就有這樣的感覺，絲毫感覺不出是營運著安全承包商這種私人擁兵的軍事集團，反而比較像是仲介各個軍事相關人材去解決麻煩的漂亮辦公室……

　　總之，能夠圖份溫飽就好了不是嗎？

　　受聘雇、被分級、依指派，來到了這個Ｃ－１３２區，大雪紛飛，看起來著實荒涼至極。

　　說是會從ＩＯＰ那邊配給給我，超越格里芬那邊的最先進戰術人形，但我卻獨自在這區域的『指揮部』待了一個月，卻還是沒有接收到那名人形。

　　除了這地方很荒涼以外，這裡的『指揮部』也看起來很寒酸，兩層樓的建築，跟一般住家沒什麼兩樣的內部裝潢。

　　還有個搭上幾張桌椅，掛上一兩個老舊的白板就稱為指揮部的客廳。

　　為了生計……就、就這樣罷。

　　好歹每個月說好的薪資還是有匯進來的。

　　每個月中與月尾還會有活力十足的大嬸來這指揮部打掃，至少算是令人欣慰的事情了。

　　接著在逐漸適應的期間中，兩個月過去了，每日除了如同警備盤查通過該轄內的百姓外，偶爾也會有盤查與探勘附近廢棄工廠的任務，但那些我都暫且壓下，至少等到戰術人形來了才能安全執行這些任務吧。

　　畢竟除了定期來打掃的大嬸外，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轉眼間，已是第三個月了。

　　大雪依舊，而我則習慣成自然的褪去了葛力方那穿起來不太舒服的指揮官制服，像個邋遢的大嬸般把自己裹的實實地，反正也不需要表現給誰看唄。

　　正當坐於壁爐前，思考著該如何籌劃自己的小菜園，節省每個月的支出時，當初載自己到此，那半死不活的老卡車聲響再度駛近，而後停在了門前。

　　來了！終於來了，是那個據說超越格里芬的先進人形來了！

　　挺著因為厚裳而蹣跚的步伐，來到了門前。

　　「唷，指揮官喲，您這可真氣派，總部那啊，真派了個人形來給您使，好不威風哪！」司機大叔停下了車，拍了拍肩頭上的雪，笑著。

　　而卡車上，一名嬌小的身影，從卡車上蹦了下來。

　　「……６、６３式，報到！長官，感謝您的提拔，請讓我重新發揮作用吧！」那是個嬌小又土氣的馬尾女孩。

　　「咦──欸──」失望的表情溢於言表。

　　「長官！失望的表情太露骨了啦！我可是貨真價實的戰術人形６３式唷！」

　　「唔……這樣啊……」

　　「是呀，這可是總部那兒調派下來，準錯不了的，加油啊，給咱公司掙點光，搞不好哪日咱就像格里芬一樣兒出名了。」司機大叔插嘴，接著帶著滿眼的笑意返回駕駛座，啟車揚長而去。

　　「……總之，先進來吧。」

　　「是的長官！」６３式活力十足，畢恭畢敬的行起了禮，接著擺著僵硬的步伐踏進了指揮部。

　　然後因為那過於寒酸的景象瞠住了。

　　「……這也是貨真價實的指揮部唷。」

　　「唔……沒、沒問題的！對了指揮官！我們的第一份任務是什麼呢？現在就要出擊嗎？需要到軍械庫整備裝備嗎？」

　　不愧是土氣的樸實少女之姿，看來適應力也如同農村人般苦幹實幹的頑強。

　　「今天妳就先休息適應指揮部的環境吧，明早我會再跟妳談我們接下來要執行的探勘與盤查任務，至於妳帶著的槍械妳就隨身帶著唄，這裡只有相當匱乏的彈藥庫，連像樣的軍械室都沒有。」

　　「是的長官！……對了，我我我、我雖然是與老舊突擊步槍進行連結的戰術人形，可也搭載了許多高端的先進功能唷！例如那個……啊對！我可是內載著大量經典動人音樂的資料庫，現在就放首給您聽聽唄！」

　　「呃，我覺得那種功能──」

　　啪咻──

　　電光火石。

　　是真的電光，真的火石。

　　她的腦袋上繃出火花，接著整個人就瞬間失去了意識，硬直地倒了下去。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就像天邊最美的雲朵──』音樂從她的腦內響起。

　　才不需要這種功能啦！

　　扶起６３式的身子，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深沉地睡去，只有那令人煩躁的音樂仍兀自奏著。

　　「我可沒有學過人形維修，這裡也沒有人形技師，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就先讓她睡個一晚看看情況好了……

　　『你看那裡有隻小雞唷！你看那裡有隻小雞唷！』

　　「竟然還會換歌喔！」

　　真是受不了的無用功能。

　　

＊＊＊

　　一個晚上過去，她仍然沒有甦醒的徵兆。

　　無奈之下只好撥了聽說不是很便宜的電話通知總部。

　　結果要求他們派技師來處理後卻被臭罵了一頓，長達數十分鐘的一頓痛罵，說我太過散漫、浪費了公司的重要資產，要從我的薪資中扣除人形損失的費用之類的。

　　然後他們承諾會再調派新的人形來接替６３式的工作。

　　……她就這樣被放棄了啊，還真是夠悽慘的。

　　接著一個多月以後，卡車又來了。

　　「６３式，報到！長官，感謝您的提拔，請讓我重新發揮作用吧！」

　　一樣的傢伙，一樣的土氣。

　　仍然是那個她。

　　「……禁止使用音樂播放功能。」

　　「咦？」她一臉困惑。

　　太好了，看來這個比較正常。

　　雖然原本的那個壞了無法用作擴編很可惜，不過至少多了一把槍枝可以使用。

　　隔天一早總算是能探勘廢棄工廠的任務了。

　　準備萬全後總算與這個姑且似乎可靠許多的６３式一同前往目標地。

　　頭幾天的工作都還算順利，慢慢探索著目標上的工廠，沒有太多的發現，每日整理好探查的情況資料彙報給總部。

　　接著轉換到第二間任務目標的工廠時，卻發現了以前曾在資料上看過的舊式戰術人形。

　　也是我所認為正常的戰術人形……一個個銅皮鐵骨的身姿。

　　那是出產自鐵血工造的產品，但沒想到在這樣的地方他們也有設廠，而且看起來似乎有條不紊的戒備著。

　　在當日撤退回去彙報後，接著得到了探勘這些廢棄工廠後的方針目標。

　　摧毀所發現的鐵血工廠及其廢棄人形。

　　憑我跟６３式兩人？

　　雖然發現的廢棄工廠看它們的警備規模，粗略估算的話數量大概也就將近十個，而且她們是舊式人形。

　　但這絕望的數量差仍使這份工作變得相當危險。

　　然而總部絲毫沒有要增援的意思，還給出了作戰期限，若是沒能於期限前完成，將被革職且追討先前的薪資。

　　……還真是強硬的手段。

　　在經過數日小心翼翼地探查該工廠的構造，觀察那些人形的警戒移動路徑後，終於要正式出擊地通知６３式作戰內容與行動策劃。

　　「我……我嗎？當然沒問題！」６３式的聲音在顫抖，莫非完全沒有實戰經驗？

　　而且她還有情感模組這奇怪的東西，讓她變得更像人類，卻也因此會害怕、會怯儒、會退縮，簡言之幾乎沒有任何好處的功能。

　　不過在這荒流的地區被派來的人形有這功能，至少能有個人陪著自己的感覺倒是不壞……

　　「敵人數量並不多，謹慎行動，掌握好在先手進擊時盡可能的多放倒敵人，接下來的交火我們就會容易許多，觀察下來它們並沒有位於上階權限的指揮人形，僅單靠它們預設ＡＩ模式個體作戰的話其實並不是很棘手的敵人，好好加油吧６３式，這可是我們的初戰。」

　　「是的長官！」

　　首戰，迎來。

＊＊＊＊

　　「對不起，長官……這次的錯誤，我一定深刻反省！ 」

　　６３式失敗了。

　　雖然不是重大的失敗，不過連我操作６３式進行射擊，都能放倒兩名舊式戰術人形，結果她卻因為卡殼而錯失了先手機會。

　　接下來我們得面對剩下的６名鐵血人形的攻擊。

　　嗯，還是有勝算，吧？

　　……

　　……

　　……

　　姑且在幾番交火下，舊式鐵血人形對於敵方最後位置的判斷非常保守，就這樣迂迴游擊總算全數殲敵，不過６３式卻在最後的一輪同時對上三名敵方人形的交火時仍身中數彈倒下了。

　　看著她的傷口透出機械的花火，被打到透出的核心部分運轉速率逐漸下降，我知道她大概快要不行了。

　　「……長、長官，今晚的伙食替我加些菜罷！63式很努力了，很努力唷……我想吃地瓜葉、番薯籤……如、如果能有支雞腿的話就更好了吧……」

　　「好啊，回去後就加菜吧，今天就……吃飽些來慶祝勝利吧……」

　　「……一、一言為……定……」

　　她的小拇指還沒能觸到我的手，便已頹然垂下。

　　明明只是個人形。

　　但是死亡的實感於人類來說卻依舊真實。

　　在死前還要說些令人發笑的話，這個天真的孩子再配上身上竄出的花火，人類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呢？

　　製造出這些會笑會哭、會衝動會害怕的人形，讓她們跟舊式的人形交火廝殺，難道不是一種惡劣的遊戲嗎？

　　背著她不再有動靜的身軀，這麼輕盈、這麼嬌小。

　　再度一番電話通電總部，除了戰報告捷外，也告知了６３式人形的陣亡。

　　沒關係，那樣的人形要多少都有。

　　看來他們很開心。

　　而且根本就不在乎６３式的陣亡。

　　據說每周６３式都會連接上特殊的網絡上載作戰經驗與資訊等，所以她們的陣亡並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可是讓她們不斷死去，然而不斷復甦，變得更強，周而復始的為人類賣命而戰嗎……



　　這次只花了兩個禮拜，新的６３就又到了。

　　如她們所說的，這次６３式載入了先前上傳的心智雲圖，所以仍保有之前的一切資訊與記憶，唯獨因為死亡時的資訊沒有餘裕上傳，所以她不記得死亡的事。

　　而後的共事中，她也一次次地犯錯，但卻能見到她為了自己的錯誤沮喪，為了自己改正了上次的錯誤而成長開心。

　　「啊！這次……又是哪裡出了問題啊！ 」

　　「明明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 」

　　「上好刺刀！準備進攻！ 」

　　「長官，我又有了新的改進方案，請幫我看一下吧，有點拿不准主意啊……」

　　她很弱、很傻，卻很努力。

　　帶著笑容，一次次死去，卻又一次次的帶著笑容出現在我面前。

　　好似她的死亡根本無關痛癢。

　　但是，不是這樣的。

　　這名戰術人形的死亡，一次次的烙在我的心中。

　　她說。

　　她說著。

　　她說著自己的遺言。

　　卻還是這個樂觀，這麼令人發笑。

　　然後──

　　她不說了。

　　也無法說了。

　　




　　Ｃ－１３２區域，鐵血工廠Ｈ４７ＡＣ２廠，她又一次，陣亡了。

　　帶著自己的記憶，為了大意的我檔了幾槍，還可靠的回擊放倒了敵人。

　　她變強了，而我卻變得脆弱了。

　　一次次的看著開朗的妳死去。

　　而妳卻似是不想讓我擔心的，說著好笑的話語。

　　彷彿妳的死亡只是一場玩笑。

　　而妳是這場戲中的小丑，在稍後一會兒就會跳起來，說這一切都是騙妳的。

　　但卻從來沒有發生。

　　妳不說了。

　　也無法說了。

　　從懷中取出了一枚黑色信封，從中取過了一枚戒指。

　　然後套在妳的手上。

　　模糊的視線，也沒能阻卻抱著死去的６３返家的路程。

　　而後她被安葬在那個寒酸指揮部的外頭。

　　戰術人形的墳墓。

　　聽起來也許分外可笑吧。

　　作為消耗品的她們，我卻無法將她們視為消耗品，見著她們一次次的死去。

　　無法再承受那爽朗的小傢伙逝去。

　　蹲在那墓前，替自己的無名指上也套上了枚戒指。

　　離別了。

　　永別了。

　　妳不說了。

　　也無法說了。

　　而我，會替妳說的。



＊＊＊＊＊

　　人形人權組織向格里芬安全承包商的抗議示威集會場上。

　　「好的，這裡是我們ＮＣＯＦ的採訪，我們要來訪問喔這些反抗的民眾的心聲，讓我們來聽聽她們的說法。」

　　記者靠向抗議群眾。

　　走近了一名束著馬尾，神情有些滄桑的女人。

　　「不好意思，請問您為什麼會想要來參予這次的抗議活動，您的核心思想是什麼呢？」





　　那名女子征了半晌。

　　然後淡淡地、淡淡地苦笑道。

　　「……人類犯的錯，就讓人類自己彌吧。」